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他是将门之后,骁猛善战的少年将才,束发之时已是战绩加身。她是相爷的掌上明珠,浸润于书香门第,自小才赋天资扬名坊间。朝堂之上的几句戏言,皇城中发出的一纸婚书,省去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繁碎,两人的命运就此牵连。她本是不愿的,可自己的不甘又怎抗得过天命,她只能从。他的心里倒满是欢喜,自己是个粗人,舞刀弄棍总和阎王爷打交道。如今上天赐给自己一个美娇娘,他信命,他觉得这就是他和她的命。
良辰吉日挑在赐婚诏令十日后,红帐千里,唢呐百声,远远的看向南处,高高的帐旗连成一片。他骑着枣花红马,出生入死它陪着,自己的大喜日子,也想让它陪着。他胸前带着红绸大花,面上的笑是怎么也藏不住,身后头跟着十几个老妈子,小丫头,个个精神。
她坐在八抬的轿子里,凤穿牡丹的大红袍,鎏金丝的暗锦纹路,下穿青萝百褶红裙,脚踏红绸绣鸳鸯的喜鞋。苏绣的红盖头侨生生的盖在头上,外人瞧不见她的模样,而她的眼前,是艳生生一片的红。当轿子从相府抬走的那一刻,她的心逐渐平静,既是命,就接受吧。
“将军府到!”引路的小厮声音洪亮,他从马上利落翻下,接引的喜婆把她请出轿。本来是要他用红绸牵引着她走进堂中,可看到她看不到路怯生生走着,他把她背上背,她很轻,他小心翼翼的,怕背上的人会有丝毫的不舒服。过板凳,跨火盆,他与她共到堂前。虽还是少年,可他的背让她感到满满的可靠,这是二人第一次的见面,她想,他大概是个很温柔的人。
良辰美景,拜堂成亲,她透过红绸的缝隙望他,心跳都似漏了几分。
花好月圆,红烛灯前,他挑开她的红盖头,第一眼,他与她落在彼此的眸中,一见倾心,再多一眼,就是倾情。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知。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爱,只是有他在就会很安心。她是爱花之人,并且花中尤爱蔷薇。“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她与他说过几句,那人竟在府中专门开了地方,自己亲手种了一院的蔷薇。这个统领数万大军的少年,如今被花刺扎的乱叫,她捂嘴偷笑,却掩饰不住眼里的心疼,她明白,自己已经彻底陷进去了。
他爱酒,可是老将军总说带兵打仗之人不可沾酒过多,他只要多喝一杯,一被发现就是堂前跪一宿。她受不住每次受罚回来他可怜巴巴的眼神,于是自己偷偷学着酿酒。她的第一坛酒在白露那天酿成,按着古书里的法子尝试。酿成后她自己蘸着尝过,其实并不成功,味道都是酸涩的,可是他却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娘子真是好巧手!”
几杯过后他就不舍得再喝,偷偷把这坛酒埋在院子里,藏的地方都瞒着她,他说,“为夫不舍得喝,藏着,等到了吉日再拿出来慢慢品尝。”她打趣道这是毁尸灭迹,他不言,只是笑。
他与她成亲的第二年,边疆便传来急报,南蛮来犯,他受皇命出征,保卫家国。从前他上战场,满心都是热血的志愿,可这一次,他不舍。临行前夜,园中的蔷薇恰巧都开了,他陪她出门去看。初夏的风裹夹着花香在空气里弥漫,月下,他拥她入怀,“秋日白露前,我一定回来。”她靠在这个熟悉的胸膛,一字一句,“我等你回来,夫君。”
可是,边疆的战况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南蛮蓄力多年,这一次的进攻是有预谋的侵犯。秋日之约在往来南疆与京城的封封急报中愈加遥遥无期。刀光剑影,角鼓争鸣,流血漂橹。黄昏,敌人突如其来的偷袭中他不慎负伤,毒箭从不知处射来刺穿他的腹部,敌人提着刀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同伴的鲜血顺着刀锋划落他的脸,在眼中氤氲成一片惨红。
他从没有这般的畏惧死亡,“我不能死,她还在等我。”他发疯似的站起来,拿刀杀出一条血路,那一夜,京城的她午夜惊醒,屋外的蔷薇已经落败,她的心里一搐,披上外衣,跪在佛堂前,为远方的那人诵经祈福。
支援的军队终于赶到,那条他用血与气拼出的路拯救了数千将士的性命。可毒液攻心,他倒在漫漫黄沙中,朝着有她的方向再也没能起身。噩耗在三日后传到了京城,一时间满城白布肃穆,百姓无法接受他的离去,百官在朝堂之上惋惜四起,可都抵不过她撕心的痛。
她抱着那边疆传来的急报,跌坐在佛堂前,像是失魂的木偶,眼神已无生气。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说来也巧,”初良久抿一口酒,顿顿嗓子继续说道,“那坛她初酿的白露酒被他埋在蔷薇花下,南觞去人间寻酒时正好发现了这坛。当时那女子正要在院中自尽,被南觞拦了下…”
“在下想与夫人做笔交易,你把那坛白露酿赠我,我让你再见你夫君一面。”
她怔怔的望着突然出现的这位青衣男子,“你说,让我能再见到他?”
“你院中蔷薇丛下埋下的那坛白露酿,换你与他的再见。”
“我找了这么久,原来,他就埋在那。”她泣不成声,“我换,我与你换,你让我见见他,一次就好。”
“他战死沙场后,不愿喝下孟婆汤,在奈何桥边游荡。白露那日我去地府办事,意外与他攀谈,念他是有情人,便想了个法子让蓝觞去助他二人。”初良久的手指在酒杯上慢慢磨蹭,一字一句慢慢讲着。“后来……”初良久顿了顿,继续讲下去。
后来,她与他相见于蔷薇花前,他穿的还是出征那日的战甲,他依旧拥她入怀,和她道歉没能赴那秋日之约,她积攒已久的眼泪全都涌出来,她有太多委屈想同他讲。一坛酒,换阴阳相隔的两人短暂的相遇。他让她好好活着,不要再做傻事,他也许她来世一定再相遇。可是当蓝觞要送他回地府时,她突然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那把剑刺向自己的心口。鲜血洒落了一院的蔷薇,她说,我不愿再与你分别,与其行尸走肉的活着,不如现在就许你来世之约。
“这壶酒,就是她的那坛白露酿吧,”蔷薇的声音无了醉意,“怪不得我说味道这么熟悉。”
“哦?三当家何出此言?”初良久有些惊讶。
“上仙就别再装了,你早就发现了吧。”蔷薇的手抚上脸颊上红色的蔷薇花样,“那时候我受了伤,化真身在那院中养伤。这白露酿就埋在我的身下,我怎么能不熟悉它的味道。那傻姑娘的血溅到我的脸上,说也奇怪,就变成了这一喝酒就出现的图案。”她转过身去,问道“上仙,你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吗?”
初良久笑笑,“到白露了,你看今晚的月光,格外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