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安

  如安的故事快要消失在人们的脑海里的时候,我在一天晚上接到她母亲的电话,如安死了。她母亲说如安走得很安静,没哭也没闹,也没说小金鱼的事,她走的时候一直握着她丈夫的手,眼里全是不舍。我拿着电话语塞,眼泪滴在桌上,她的母亲也沉默了下去,谁都没有挂电话。漫长的黑夜模糊我的眼睛,太久的沉默让我抓狂。

 刚认识如安正逢她的故事进行到一半,那天的天和今天晚上一样,黑又沉,压得人心惶惶。东城的路脏乱差,魏言之邀我一起去他一个朋友家看金鱼,三条人形小金鱼。车停在路边,跨过垃圾遍布的街道,生锈的铁门,踩上去嘎吱作响的楼梯。楼梯有十八个转角,转到大楼的第六层,两个大眼睛小身子的机器人把铁门拉开,我把高跟鞋脱下换上男仆递来的塑料鞋,后面的大门无声地合上。室内的灯光闪烁,无法辨认有多少人多大的空间,晃来晃去的人影让我眩晕。沿着餐桌一直走,走到三分之二发现很多座椅,餐盘里装上东西,借着若有若无的光线,看所有人的笑脸,假意或真心。这个晚会的主角是三条小金鱼,听魏言之说小金鱼是一个女孩怀胎十月生出来的,至于怎么到晚会主人的手里,我并不得知。魏言之刚在我身边坐下,室内打开了大灯,明晃晃的,可以看到他头上的发胶油亮。他凑到我的耳边压低声音说小金鱼快死了,他看起来很激动,而我并不在意。晚会主人是个十多岁的胖子,来之前魏言之告诉我,小胖子是个科学小怪物,盘踞在他死去姥爷的大楼里研究各种反人类的东西,他一一列举,我把午餐吐完吐早餐,而对于魏言之来说,我的反应过于夸张。人群一一落座,晚会主人出场,小胖子命令男仆把小金鱼搬出来,鱼缸是水晶做的,有小胖子的肚腩那么大,两条小金鱼有中指长,拇指宽。我坐得远看不太真切,不知道魏言之说的人形指的是什么。所有小胖子请来围观的人,乖乖地坐在位子上等待小胖子发号施令让大家去观看小金鱼,他们探出脑袋,看鱼缸里的小金鱼游来游去。小金鱼看起来胆怯又无知,他们不敢游向绿色的水草,蓝色的卵石,还有透明的玻璃壁。小胖子笑起来的时候虎牙在外边闪闪发光,他魔鬼似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所有人迫不及待的涌向鱼缸,他们有着一群饿狼扑向一头小羊羔的热情似火。我坐在凳子上嘴里含着上好的芙蓉糕,松脆的皮儿,香甜的馅儿,吧唧吧唧吃得正沉醉,如安来了。

 如安是这样出场的,铁门被一脚踹开,守门的两个外星人被拎起来砸在了人堆里,她黑色的长发披在脑后一丝不乱,白色的裙裾黑色的腰带没有一点杂尘,鲜红的嘴唇蠕动着,双眼紧盯着小胖子,好像下一刻就会把他生撕活剥一样。芙蓉糕在我的手里岿然不动,整个现场寂静无比,所有人都被她的气场震慑住,包括我,包括小胖子。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该会是如何血腥的场面,在她向前一步的时候,身后突然出现两只手臂牢牢抱住她,她的身体向前挣脱,两个人开始挣扎,小胖子捞起一条小金鱼转身逃跑。于是,一大波垂涎小金鱼的客人们把他们欲望的双手伸向最后的两条小金鱼,几十个人围住了小金鱼努力的向前倾轧。如安哭喊嘶吼的声音吓退了她身后的男人,她咬住嘴唇追向小胖子逃遁的通道,她应该知道,被人堆哄抢的两条小金鱼已经不可能再属于她。她跑进去以后,那个男人紧跟着她,我放下芙蓉糕,把人堆里的魏言之抓出来,他告诉我通道尽头有四间密室,密码谁也不知道。如果那天我跑得快一点,也许如安也不会受伤。我看到她的时候,她的脸上淌着血,昏倒在地上,那个男人不知踪迹。

 带她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要黎明,替她包扎好伤口,她的气息很乱,疼痛没有丝毫减轻。天色逐渐明亮,三条小金鱼引发的混乱使更多的人知道了人形小金鱼的存在,媒体把爪牙伸向剩下的两条小金鱼,拿着他们做实验,一系列的跟踪报道,小胖子在网络水军的协助下成功为自己洗脱罪名,舆论的矛头指向小金鱼的母亲,这个还藏在深处所有人都迫不及待想挖出来看看的人。城市一如既往的沉默,网络里却热闹的很,极端的天气,恶劣的让人不敢毫无防备的出门。如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我家的第四天,她挣扎着起床,浑身无力,我扶着她做起来。我把血检报告给她看,小胖子袭击她大脑的时候,顺便注射了药剂,使她昏睡,体能下降。她告诉我那个男人是梁叔宪,她的丈夫,新生物研究者。她在怀孕两周的时候误食了梁的实验用剂,肚子逐渐的变大,直到生产的时候,才发现是三条人形小金鱼,胸部以下全是鳞片覆盖的鱼身。她的肚子里更多的空间装的是小金鱼在羊水里生活代谢的产物,她在产后第二天醒来,摇篮里睡着三条小金鱼,遮住了下身,只漏出头和手,她捏着他们肉嘟嘟的脸蛋,三条小金鱼竟然咧开嘴对她笑。梁走近她,坐在床沿,低声告诉她,家里的人让她来决定要不要放弃她的孩子。她惊愕的看着她的丈夫,没来得及问为什么,梁把被褥掀开,三条尾巴欢快地扑腾着,她吓得哭不出声,捂住嘴巴,拼命地摇头。梁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她,这件事只有家里人知道,怎么处理也得所有人商量决定,他承认这件事有他个人的疏忽,但是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他真的一点主意也没有。如安舍不得,他们的身体里有她的爱和血液,即使他们不正常,即使没有其他人可以接纳他们,她也不愿意他们拿去给别人做实验或者被遗弃。说是商量,背后还是替她把决定做了,如安发现小金鱼不在了,质问所有人,梁尽量安抚她,却也没有告诉她小金鱼到底去哪了。她发疯似的出门寻找,河边,垃圾场,实验室,都没有。一天下午她收到一条密函,是一个地址,东城烂尾楼。小胖子是她的侄子,小胖子的爷爷是她的父亲,小胖子的父母从这栋楼顶一跃而下,曾经轰动整个城市,赫赫有名的发明家的女儿女婿因为同他争抢专利以死相逼。如今的烂尾楼建立初期是用于关押外星人,如安的父亲因为舆论的压力被迫退出人们的视野,暂停了烂尾楼的一切开发工作,一个人带着小胖子住在烂尾楼里。如安说小胖子不像她的姐姐姐夫,正直善良,小胖子些许是因为和爷爷生活在一起,变得粗暴邪恶。她不知道为什么小金鱼会到小胖子手里,她和她的妈妈自从父亲去世后就再也没有和小胖子联系过,她不知道是谁给她的密函让她有机会最后一次见到小金鱼。

 我送如安回家的时候,问她为什么不担心梁叔宪的安危,她说梁一定有办法逃出来的,小胖子还没有多大的能耐能让梁屈服。如安的家在城区外,山顶,可以把左右两个城区尽收眼底,我把她送到山脚下便离开了,一整座山都是梁家的,外人决不允许上山。穿过郊外的河流和西城区,我到城中心找到魏言之,他在会议室里唾沫横飞,秘书给我的咖啡苦涩难咽,他看见我的时候隔着玻璃对我扭动他引以为傲的身躯,秘书对他双手点赞,我只能一对白眼相送。我知道魏言之知道所有的真相,只是,他未必能告诉我所有。我只是带着我的揣测来找他证实的,毕竟我没有任何立场知道这些事情背后的交易。短短十分钟的交谈我已经了解得差不多,魏言之警告我,就算知道了也一定不要说出去,一定不要做自以为可以改变结局的傻事,否则那些人最后对付的就是我自己,到时谁也不能帮我。

 网络和媒体能够覆盖的区域里,都是一片沸腾:”昔日发明家的女儿“发明”人形小金鱼”,”烂尾楼现母爱情深”,“小金鱼父亲失踪迷情”,“父子凯旋归来:父亲抱小金鱼现身城中心”,“惊人内幕:小金鱼惨死”。网上转载的视频和新闻稿不计其数,似乎没有人不去关注三条小金鱼的命运,那条爆出小金鱼惨死的新闻发布出来后,再也没有任何报道,网民们猜测,这背后一定有人操控。由于没有相关报道,所有媒体闭口不谈,网民的参与度下滑,这个小小的旋风算是刮过了。这期间我没有和外界有任何的联系,只是新书在国外快要上市,忙着和那边的人交涉。当我以为如安和我再也没有关系的时候,如安的母亲打电话告诉我,如安走了。黑夜里看不清楼下的街道,看不清远方闪烁着什么样的灯光,看不清城市上方到底有什么在操控着我们的生活。泪水堵住泪腺,我对自己和以前一样是失望和蔑视,无力感是什么,是为懦弱自找的借口。人心啊,终究躲不过贪婪。

 如安的葬礼在梁家的后山,她的母亲邀我参加,我拒绝了。我去找魏言之,外面没有下雨,没有阳光,城市似乎已经习惯了云层压得低低空气凝固不动的日常。我开着车,凝视前方,不知道怎么把心中的苦闷向别人诉说,我习惯面对电脑,让言语从指间流出,看到它们的人不管理不理解我,一定会觉得买书的钱花得值,也许我存在的价值就只是这些。魏言之的办公室里坐着一个人,梁叔宪,正好,不用我申请入山冒着生命危险找你算账。魏言之警惕的眼神并没有让我停止我的想法,我安静礼貌地坐在梁叔宪的旁边,问起他如安生前的境况,他的眼角全是悲伤,我不知道悲伤是不是他演示的,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爱过那个善良无辜的女孩。在利益面前,人心可以这么扭曲吗?人在愤怒的时候会捏紧拳头,也会把拳头挥出去,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魏言之兴高采烈地谈起人形小金鱼生产线的状况时,梁叔宪在我的拳头下应声倒在地上,我不知道怎么发泄愤怒,怎么把余下的恼恨一同转化成暴力袭击。我重新坐在凳子上,抱头痛哭。魏言之让秘书把梁叔宪带了出去,走过来蹲在我的面前,握紧我的双手,轻声告诉我:如安是知道一切的,她是自愿的,只是欺骗她的人到最后一刻才知道她有多爱梁叔宪,爱到甘愿奉献一切。可是呢,没有人因此而惭愧内疚,计划仍旧要实施下去,目的仍需达到。梁叔宪也曾后悔过,但是大家都知道,在使命面前,个人的情绪是不能持久的,只是可惜了这个姑娘。

 四个指痕留在魏言之的右脸,我转身离去,我想这个朋友我再也不想见到,这个城市我再也不想待下去,这里的生活失去了意义,人群,趣味,单纯的快乐,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这些东西逐渐的消失了。如安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把真实的故事说给我听,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内心的委屈和苦闷,梁叔宪值得吗,值得让你付出生命和希望吗?我突然觉得如安离开了真好,什么都不会再次找到她,她一定快乐地在那个世界活着,留下我们这群白痴孤苦伶仃地自转。

 我坐上了去国外的火车,火车从东城出发,窗外可以看见整个城区的高楼和矮楼,像大大小小的骨灰盒里装着一个又一个死去的故事,包括我的故事,如安的故事,也许这个城市再也没有爱,没有温情,没有人味儿。火车穿过城中心大楼的腹部时,我甚至能看见那天魏言之的秘书带我去参观工厂,如安的子宫被完整的保留下来,安装在机器上,机器人把原液倒进容器,原液经过生产线一遍又一遍加工最后进入如安的子宫,几十部小机器在里面不停地运转,数天后,人形小金鱼就会诞生,诞生的小金鱼被安置在恒温箱里,我看到那些小金鱼活泼可爱,对谁都笑,脸上肉嘟嘟的很招人喜欢,我不知道他们的命运是什么,会和他们的妈妈一样吗,被人操控,欺骗,利用。不过,他们一定没有如安又笨又傻,知道别人想利用她完好干净的身体还要假装上当。火车开往西城的途中,我想起了小胖子做给客人的芙蓉糕,那么邪恶的人为什么能做出又香又糯的芙蓉糕,也许那是他的姥爷留给他的手艺,爷俩生死相依,小胖子被姥爷保护得很好,只是像他父母一样终究摆脱不了梁叔宪的控制。小胖子或许是受梁叔宪逼迫,协同他们一起欺骗如安,否则他不会悄悄把小金鱼的下落密函给如安,他一定知道如安舍不得小金鱼。而梁叔宪打伤了如安,追杀小胖子,夺回小金鱼。我还记得我问魏言之的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制造人形小金鱼?

 我不会知道答案的,因为不知者无罪,我决定远离的那一刻,就会选择忘记,忘记如安,忘记发生在这里的一切违背伦理的罪恶。我会告诉我的读者这个故事,这样,有良知的读者一定不会再次做一个麻木的观众,一定。

 现在,火车绕过了如安的坟墓,云朵下开始飘起了雨丝。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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