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5103,哦不,这不是我的名字。
这只是个编号。
我是5103,一个鬼差。
鬼,并不是人类想象中的那样,面目狰狞,凶相毕露,我们是生活在地球背面的一群生物。你们逐光而生,我们向暗而活。
要说面目狰狞,凶相毕露才是鬼的话,那我面前这个女人,比我更像鬼。
她双眉紧皱,眼睛冒着绿光,哦不,是反射着电脑屏幕里的绿光。
她紧咬牙关,嘴中喃喃自语,卧槽卧槽卧槽卧槽!
她叫阿音,今天是我们认识的第108天,
她愤怒地拍着桌子,如果这是游戏,此时桌子上肯定飘着一片红字的-1。
我坐在她的桌子上,随着桌子一起抖动,免费电动椅,还不错。
阿音如果打PVP,就总是发火,但她只打PVP
谁能想到,半夜里,这个杀心极重的女魔头,却会独自一人在雪山之巅静默地看雪呢?
范大宝从窗外爬进来,他看了一眼床上那包开了的薯片,悄摸摸拿起一片吃了起来:“哟,这妞可真牛逼,还玩呢?”
是啊,她还玩呢。
从我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她就没在凌晨6点以前睡过觉,而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108天了。
“我跟你讲,哥们儿,她再这样下去铁定去咱那儿报道。”范大宝嘎吱嘎吱嚼着薯片。
某种程度上来说,鬼是比人类更高级的生物。就像三维生物和二维生物一样,三微生物能对二维生物进行降维打击,而二维生物,除非某些感官非常敏锐,否则他们是不会发现三维生物的存在的。
所以,阿音开一包薯片,总是很快就吃完了。
这种降维现象要是出现多了,人类会将之归为灵异现象。
可阿音不会。
因为她不在乎,她全神贯注,只在乎屏幕里那个世界。
范大宝也有他的编号,他的编号是80000000007
太长了,没人能记得住,大家都叫他007
那么之前的007呢?
之前的那么多个007都已经投胎去了或者变成地府居民,或者魂飞魄散。
人口大爆发的,不止是人类。
地府经历了许多次人口大爆发之后,300个孟婆都接待不来那么多一心想投胎的亡魂。
那么,就有人要问了。既然是高维生物,为什么还要投胎做低维生物。
五十年前,有个高僧,爱上了一个普通女子。
什么戒律都犯光了,后来被逼得跳河自尽。
我问他,你一个得道高人,为何偏要去向往普通人的生活。
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大概,那些前仆后继想要投胎的鬼,都是想去做荡涤地狱的佛吧。
扯远了,在孟婆们集体罢工以后。
地府想出来一个新政策,想投胎的鬼,在地府领一个编号,一个新工作。
当你终于完成所有的工作,你就能投胎了。
当然,那些工作,会根据你生前的功过,适当的加减。
有的鬼,做几年就投胎去了,有的鬼,做了几百年,还在工作。
鬼的工作是什么呢?
这就要说到地府能源了。
地府是以人类的恐惧作为能源的,就像神明是以人类的信仰作为神力的一样。
在现代,信仰消失殆尽,神已经变成稀有动物。
而鬼,因为有无数的工具鬼,每天重复着惊吓人类的活动,来收集能量。
地府还是有条不紊的运行着,甚至变得更发达了。
这其实一点都不迷信,鬼和神是另一种生命体,和人类以及其他生物共享地球。只不过人类用肉眼看不见细菌,也看不见我们。
每个拿到编号的鬼,会被分配到固定岗位,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吓人的动作,比996还要惨。
有的鬼负责在床底吓唬小孩,有的负责在电梯里吓唬公司里最后走的那个加班狗,还有的要制造鬼打墙,或者迷人眼睛。
最惨的要数蹲厕所的鬼了。
和我一同分配工作的那拨鬼中,有个老色鬼,他被分在女子高校的女厕所里。
起初他笑得像个孩子,很快就秃的比谁都快了。
他说,看是没得看了,臭到得鼻炎。
当然,就像开头我说过的,鬼并不是狰狞可怖,凶相毕露的。我们有职业准则:1、不能在生理上伤害人类。2、不能让人类察觉到我们的存在。3、不能产生办公室恋情。
我觉得,第三条很扯,不会有鬼会在厕所里和隔壁蹲位的鬼大姐谈恋爱吧?
我很幸运,主要工作就是鬼压床。
在108天以前,我都是优秀员工,由于我出色的工作表现,我的工作清单不断被减轻。
然而,一切都被眼前这个蓬头垢面,长发凌乱的女人给打乱了。
“你要不强压吧”范大宝一米九的大高个像一座巨塔一样倒在阿音的床上。
床脚发出微弱的吱嘎声。
她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头盯着白惨惨的电脑屏幕。
“嘿,这姐们儿的床还是挺香的。”范大宝猥琐的抽着鼻子说。“咋我就分不到这么好的工作呢,天天逗小孩烦死了。”范大宝的工作是每天半夜在一所高中的寝室4楼楼道里徘徊,吓唬那些被高考弄得紧张得要死的高中生。
再这么下去,我的投胎之期又要推后了。
天色逐渐亮起来,阿音打起哈欠来。我挥挥手说:“詹姆斯范大宝同志,组织上通知你赶紧回去点一桌烧烤等着我。”
范大宝又在阿音床上打了几个滚才悻悻离去。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不许白天鬼压床,但是只要不给她造成生理上的伤害,就是完全合格的。
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我耗不起。
鬼和人的作息时间,是完全相反的。
人类白天活动,夜间睡觉。而百鬼,白天休息,夜晚出动。
你要说了,那人类有夜猫子呢?
是啊,夜猫子都秃头,我不想秃头。
我虽然兢兢业业,但下班时间不想加班,就和你一样。
阳光渐渐穿透层云,一点点落在这房间唯一的窗户上。
阿音还是抱着腿坐在电脑前,她那个引以为傲的人物,抱着剑,穿着一身红裙,站在漫天大雪里,长发飞舞。
这么喜欢雪,为什么不亲眼去看一看呢。
她关掉电脑,站起来走向床。
长期熬夜加不良饮食使她看起来比我还像个鬼,就像范大宝说的那样,她再折腾一段时间,就能和我在地府见面了。
她盖上被子,睡得很快,睡容却很痛苦,眉头紧紧地拧着。
我对着手腕说:嗨,Siri
这玩意儿是乔布斯的作品,这套设备能直接接入地府的官方系统,将工作记录在案。顺带一说,他不想投胎,他很享受这种不以时间来衡量生命长短的生活。
我说:接入工作。
Siri机械的声音说:“您好5103,您今天的工作安排是:鬼压床。工作时长:10分钟。目标次数:90次。达标次数:0次。工作要求:不可间断,我将在10秒后开始计时。倒计时开始,10、9、”
不再想其他什么,我躺在了阿音身上。
缓慢施加压力,她眉头皱的更紧了。
滴滴滴,Siri响起报警声:工作对象预计将在20秒后清醒,请轻柔对待工作对象。
我从她身上下来,待她呼吸平稳,又一次躺了上去。
不出3分钟,Siri再次报警。
诸葛亮擒孟获都只用了七擒七纵。
而我,在她身上努力了八次,最后像个疲软的中年男人一样,只能哆哆嗦嗦坐在床沿上抽烟,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行了。
这是个糟糕的笑话,但我不擅长表达悲伤。
Siri说:“本次任务失败,您好5103号,你近期失败任务过多,作为处罚,你的投胎时间延后10年。”
你看,Siri也不擅长表达悲伤。
10年而已,对我而言,不算漫长。
但是我实在不想看到阿音脸上的痛苦神色了。
她不过是个20出头的女孩子,可能一身缺点,但,这不是我折磨她的理由。
日头高升,太阳抚摸着大地,做鬼以后,很多年都没再见过日出。
而我在这个房间, 见过108次日出。
一身颓废的回到地府,范大宝点了一堆烧烤,在那开心的啃着羊腰子,看着一个大姑娘在直播间虎虎生风的啃一个大章鱼,每次开吃前还要叨叨一句:爆头,双击666了老铁。
他看得乐不可支。
地府是永夜,有吃不完的烧烤。
倒不是鬼怕光,只是白昼不适合滋长恐惧。
他劝我,想开点,想想别的招,从小事入手。实在不行,就看看大妹子扭屁股,或者啃大章鱼。要不学学人类,喝喝奶茶看看土味视频。
范大宝一脸深意的说:“人总要学会发泄自己的情绪。”
这是范大宝说过最有用的一句话。
我吃光了他点的所有菜,又点了50个烤串,喝了一打啤酒,看他捂着支付码一脸肉疼,心里舒服了很多。
我就这么不上班的吃了范大宝三天。
地府的工作是没有时间限制的,你爱什么时候做就什么时候做。反正着急投胎的是你。
然后范大宝终于受不了的,召集了一群鬼,给我出主意。
我们吃着火锅,一个情场老鬼说:“现在,小年轻都流行在游戏里整什么情缘。你就给她当情缘呗,每天宝宝宝宝的哄着她去睡觉。只要你能讨女孩欢心,别说让她自己睡觉,就是让她跟你睡觉也不难。”
当然,这顿火锅,又是范大宝出的。
于是,他们一群闲得无聊的鬼,给我弄了个代号为“5103”的情缘养成计划。
第4天, 我照常上班。抱着自己的电脑,坐在阿音的桌子上。
说到这里,我都有些想笑,竟然真有面对面做网友这种事。
我手里捏着的这个账号,和她有些渊源。
也不算,就是认识,很久以前,在这个游戏刚开始的时候就认识。
但那个人,很快弃了游戏。再也没上线过。
阿音是个古怪的人,她从来不删那些不会再亮的账号。
反而经常删除那些对她频繁示好的男人。
我不再多想,有些紧张的登录那串账号。
等了半小时,阿音并没有发现我上线了。
反而,我觉得这个游戏?还挺好玩的?
咳咳,不对,正事要紧。
世界频道里,阿音又在发:找陪练,打到天亮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那种。
她玩游戏的意义,好像就是打人、被打、和在雪山看风雪。
她不会像别人那样,找朋友,找对象,找志同道合的人。
哦不,不要觉得阿音没朋友。
她朋友很多的,现实里也是。
但她,很疏离的。
她从不和现实的朋友打游戏,也不和游戏的朋友讲现实。
像是水底的一串气泡,它在水中,却不属于水。
她永远恪守着朋友的距离,静静围观别人的生活,替他人鼓掌,替他人打气,就是不走入人家的生活。
这古怪的个性赶走了不知道多少人。
我用了108天来观察她,可能是这世上,比她父母以外更了解她的人了。
要不是人鬼殊途,这展开简直是什么纯爱画风。
我去她每天蹲的广场,私聊她。
我说:阿音,好久不见。
她查看了一下我的曾用名,然后飞快的打出一段字:猪崽,是你啊!
这是什么鬼名字,一点都不纯爱。
我冷静了一下:你竟然还记得我。
她淡淡地回复:当然记得了。
她迅速的打下一串数字,那是她的微。
我惊讶于她会这么快给出这串数字。
打开手机,加上好友。
她在游戏里一动不动,我也在游戏里一动不动。
她在微信聊天框里说:加个好友,免得我突然不玩了,又找不到你。
哦对了,阿音每天,都不想玩了。
两年多的游戏生涯,她对这个游戏早就厌倦了,她觉得每天都是不玩了。可她每天,都睡不着的在雪山发呆。
阿音说:你想听人唱歌吗?
她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发来一段歌声。
阿音的声音是中低音,女生中很少见那种。
“今夜还吹着风,想起你好温柔~”
“这样的日子分外的不同~”
她盘坐在椅子上,歪着头,微眯着眼,轻轻摇晃着身体。
这是我见过她最温柔的样子。
之后,我开始每天上线陪她。
这里站站那里坐坐。
有时候相顾无言,发呆也发一整天。
我们开始有了共同的朋友,她慢慢地又在游戏中投入了。
只是,如果她说下线,就再也不会去雪山停留。
而是真的下线睡觉。
我渐渐的,能压她几回了。
咳,是鬼压床。
她睡得极差,鬼压床加重了这种情况。
有时候即使我没对她鬼压床,她也能在一个小时间醒来5、6次。
这是何等痛苦的睡眠,我坐在她的床边,看得头都要秃了。
可她从来不会和我说,每次再上线,她都是那个元气的阿音。
阿音睡觉的时候,我就抱着电脑,在游戏里练级。
我开始给手里这个账号改名,他从猪崽,变成了5103.
我开始介意他的穿着,买许多好看的衣服。
我给他换了帅气的捏脸,这样才配得上5103的称号。
我开始更多的催阿音睡觉,却更少的对她进行鬼压床。
反正也快差不多了。
今天,是第99次。
阿音在线的时间越来越短,她的身体开始需要越来越多的睡眠。
静静的压完这最后一次,我回到地府。
忘川岸边开满无尽的曼珠沙华,那火焰的红一直延伸到冥府尽头。
我站在忘川边,想起了家乡的传闻。
在我们的传闻里,这条河叫三途川。
三途川两岸,开满了白色的曼陀罗华。
我不知道,这两种花是否是一样的。
我在生前,并不算个坏人。
我在唐朝时来中原访问,然后爱上繁华的长安。
夜夜醉在歌女的怀中。
后来?后来死后我是个坏鬼,我不想投胎。我飘荡在人世间,看长安从繁华到衰败。终于看腻了,厌倦了,无事可做就四处作恶,吓唬人类。直到那次战争的到来,我附在一个同胞身上,我杀红了眼,我兴奋,我在杀戮中寻找到了快乐。
我是一个战犯,一个魔鬼。
所以当我想投胎时,地府给予我的惩罚,是无穷无尽的工作。
我的投胎,还排在数千年之后,地球灭亡了都不一定排上号。
你问我愧不愧疚,后不后悔。
当然。
我曾问那个高僧,为什么打破戒律爱上一个凡俗女子。
高僧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嘴上这么说,眼睛里却闪着名为爱的光芒。
我在这片土地上逡巡千年,却从未爱过什么,反而对这片土地犯下滔天罪恶。
于是我决定投胎,我要重新来过,我要找的到自己的地狱。
我看着天地尽头那一抹红光。
猜阿音差不多该醒了,我给阿音发去一条消息:“要不我们就结束吧。”
她回了一条消息:“如果有什么事,我们可以沟通。”
这是我第一次,见阿音企图挽留一个人。
在我第一次和她说,想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阿音没理我。
而我第二次说,我们在一起吧。
她说:愿君似明月我似星,清风夜夜相皎洁。
那个总是拒绝别人的阿音,
第一次试图挽留一个人。
我不擅长表达悲伤,但我也说不出笑话来。
Siri安慰我说:这场分别对你们而言,都是正确的。
可Siri,这世界,并不是正确了,就会过得好的。
我说:算了吧。
阿音说:你叫什么?
我想了想,回了她两个字:范忱。
这是大唐的皇帝赐我的姓名。
阿音说:好。
她再也没发来任何消息。
她静静地接受了,平静得不像个人。
我就说过,她才是真正的恶鬼。
她真傻,没名没姓的爱了一串代码,连对面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她真傻,她从来不核实我给她的信息,我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她真傻,真的。
我现在才明白,地府工作守则第三条,原来不止是针对同事之间。
范大宝变了,他每天下班,都会去阿音房间转一圈。
他告诉我,那个女孩,现在关了电脑,束起长发,她除了黑眼圈重一点,肤色苍白一点,和普通的女生没什么差别。
范大宝说:“你丫可真不是个男人。”
我重复着Siri的那句话:这场分别对我们而言,都是正确的。
在我的家乡,有一座名为富士山的雪山。
在它脚下有绵延的樱花。
我希望阿音,能亲眼去看一看风雪山川的模样。
我希望阿音,不再是水中那个孤独的水泡。
我希望阿音,不会再次与我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