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两大苦:身体被掏空,精神被掏空。李贺是一位典型的精神被掏空的诗人,他的生命在27岁那一年戛然而止。
李贺的诗名头很大,他的死自然引起后世的极大关注。在文人眼中,李贺的死是一种令人渴望的美:李贺临终之时,仿佛看到一位身着绯衣、驾赤虬车的人从天而降,请他去为天帝新建的白玉楼写《白玉楼记》。
而在史家看来,李贺一生悲情,他的死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李贺与进士无缘,仕途失意,一生郁郁寡欢,精神由衰弱进入衰竭,渐渐“瞧悴如刍狗”。
“精神衰竭”用老百姓的话来说就是“病由心生”,用中医来形容就是“心失所养”,用现代临床医学来表述就是“ 精神和神经功能的下降”。总之,“精神衰竭”给李贺的人生过早画上了句号。
李贺也曾精神飒爽,也曾豪气干云。他激情澎湃表达“男儿屈穷心不穷,枯荣不等嗔天公”的万丈雄心,感动了一代唐朝青年;他慷慨激昂抒发“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豪情壮志,感动了一代唐朝后生。他才华横溢,又命遇贵人,得到泰斗人物韩愈的提携,少年得意,名满天下,他用诗书写自己昙花一现的幸福岁月。
李贺的豪情,可以与陆游的“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 ”、刘禹锡的“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文天祥的“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媲美,同样都到达了精神的巅峰。可是为什么陆游、刘禹锡、文天祥到老都是精神斗士,李贺偏偏却突然从精神的巅峰上摔了下来。
陆游、刘禹锡、文天祥抒发自己的雄心壮志时,都在人生的低谷时期,低谷时期的精神状态才是一个人最真实的状态。李贺的豪情,是在人生的得意时期,人生得意时的精神状态,往往是失真的——李贺并没有从精神的巅峰上摔下来,只是遇上机会到精神的巅峰来游玩的,游完了,就走下去了。
李贺要给自己的才华镀镀金,他去长安参加进士考试,却不能如意。一个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却无法迈过进士的门槛,这对李贺的打击是致命的。韩愈真是一位令人敬佩的长者,再次向李贺伸出了援助之手,极力推荐,为李贺谋得了奉礼郎一官。作为文学家,韩愈的地位无人撼动,可作为政治家,他的政敌都很强势,他没能把李贺完全罩住。李贺自己也只擅长写诗,不擅长峨冠博带,他的仕途特么失意。
本身就不是一个精神斗士,又怎能受得住科举的雪崩和仕途的海啸!李贺曾经雕镂人心、镌刻山河的诗句,变成了坟前的鲜花、萧瑟的秋风、刺骨的冷雨。“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这样的诗,英雄读了也会毛骨悚然;“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这样的诗,好汉读了也会不寒而栗。当然,他写得也心里发毛,惊吓了自己的灵魂。
“生命物质起源于精;生命能量有赖于气;生命活力表现为神。”李贺的精神殿堂是用鬼灯、秋坟、恨血、衰兰、腐草、冷烛、寒蟾、纸钱等悲凄的意象装饰起来的,住在这样的殿堂里,肉身惴惴不安,还哪来的活力,体内的肾上腺素从来没有为他带来兴奋,荷尔蒙从来没有使他萌生爱意,内吗啡从来没有给他送来甜蜜,多巴胺从来没有给他呈现欢欣,后叶加压素从来没有给他品尝甘美,正如他自己的描述“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心主神明,主明则下安。主不明则十二官危。”精神极度压抑,人的五脏六腑和组织器官全都会处于危险的境地,发生器质性病变,精神被掏空的最终结局就是身体被掏空。“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李贺写过很多自己病态的诗,精神致病、精神对肉体的伤害他比谁都清楚,但就是走不出自己毛骨悚然并不寒而栗的精神殿堂。
既然走不出来,伤害就逾发深刻,就无法规避精神被掏空、身体被掏空的结局。李贺的诗向神坛奔跑,与李白、李商隐并称“唐代三李”,肉身却向地狱走去,在27岁里程碑处,走不动了,倒下了,告别了,离开了。“雄鸡一声天下白”、“天若有情天亦老”、“大漠沙似雪,燕山月似钩”……李贺写出了千古绝唱,对得起诗歌,无愧于文章,却对不起自己的生命。
得意时到精神的巅峰去游玩,很容易下来,失意时在精神的洼地沉睡,却很难起来。人,大多数是精神的奴隶,所以,只有少数人能像陆游、刘禹锡、文天祥那样成为人生的王者——行走人生的江湖,最好的佩剑是精神的微笑,最蹩脚的佩剑是精神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