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乱·江湖不是打打杀杀(5)

 除却天下间那些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平凡之人一生之中也无非是在几个屈指可数的点线之间圆转,譬如农夫们的日夜作息,譬如和尚们的晨钟暮鼓,譬如我在西泠剑社和西子楼之间的往返。我渐渐明白了柳师父当年的心境。所谓风月红尘,只是修行而已。

  南宋国花神灯会的日子即将到来。我下午先到了西子楼,看见了柳如是,便问她,怎么小小姨会放你这西子楼的头牌去逛灯会?我听说别家都在精心筹划着花神灯会的专场。

  柳如是说,小小姨本也不是这西子楼的管事。

  我说,那管事呢?

  柳如是说,管事如今不在临安城。

  我说,所以现如今西子楼里是你说的算?

  柳如是说,可以这么理解。想了想又说,管事回来之后,你不许同她告我的状。

  我说,不会。

  柳如是说,未必。

  我问,何以得见?

  柳如是幽怨地说,因为从来没有人可以逃出我们这位管事的手掌。只怕到时,你早忘了我姓甚名谁,更遑论做出卖友求荣之事了。

  我说,天地良心,我可不是断平安那种人。

  柳如是说,这种话本姑娘听得多了。

  一旁的巧儿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也不知这肯定是给予谁的。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临安城里的热闹更胜往日。

  柳如是拉着巧儿在人群之间穿梭游走,或是分外好奇地看看杂耍表演,或是兴致勃勃地挑选花灯,完全没有一点西子楼花魁的样子。至于我,则是无可奈何地负责提包拿物,完全没有一点江湖大侠的样子。

  逛了一阵,柳如是停下来说,先前看到楼外楼在卖桂花酿,不如去买些回来?

  柳如是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好教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一盒糕点、两盏花灯、三瓶水粉、四件玩物。

  巧儿懂事地说,我去吧。

  我给予巧儿一个饱含肯定、欣慰和鼓励的眼神,巧儿便屁颠屁颠地消失在人群中了。

  柳如是白了我一眼,我也回敬了她一眼。

  等了好一阵,也不见巧儿回来,我疑心这小丫头是不是迷路了,便放下手里的东西给柳如是看管,去寻巧儿。

  没走多远,便看见前面人群围成了一圈,圈内隐约间传来哭泣声和咒骂声。

  我挤开人群走了进去,看见巧儿正蹲坐在地上哭泣,桂花酿洒了一地。

  我走过去,摸了摸巧儿的脑袋,把她扶了起来,说,没事的,一盒桂花酿而已,我们再去买。

  巧儿转过头来,发现是我,像看见救星似地抱紧我的腰,埋头啜泣,鼻涕眼泪蹭了我一身。

  我正忙着如何使巧儿的鼻涕眼泪蹭得少一些,却听见有人说,阁下怕不是搞错了重点吧?

  我抬头看去,说话的是一个神情阴沉的青年。我不认识他,但我认识他旁边的那个人,是先前在西子楼见过的名为秦伯安的家伙。

  我想了想,说,哦,对了,桂花酿洒在地上实在有碍公共交通,我等下就收了去。多谢提醒。

  阴沉青年说,你想死吗?

  我说,不想。

  巧儿大概是把鼻涕眼泪蹭干净了,终于抬起头来说,不是的,是我不小心把桂花酿洒在那位公子的身上了。说着,指了指秦伯安。

  我看见巧儿有脸上有一道鲜红的巴掌印,此刻整张右脸已经肿胀起了老高。

  我有些心疼,想着巧儿这个小丫头本是洛城里一位锦衣玉食的富家千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到如今更是沦为临安城风月场里面的一名贴身丫鬟,其间辛苦,不知几何。所幸柳如是待她如同姊妹,舍不得半分打骂。

  我摸了摸巧儿的头,问她,还疼不疼?

  巧儿摇了摇头说,不疼的。

  我知她哪里是不疼,分明是怕给我惹麻烦罢了。

  我叹了口气,对巧儿说,可曾给那位公子道歉?

  巧儿说,道过了。

  我说,好,等下回去给你上药,上完就不疼了。

  巧儿怯怯地点了点头。

  我望向秦伯安说,桂花酿这事可算完了?

  秦伯安没有说话,阴沉青年说道,你可知道我家公子的衣衫价值几何?一句道歉就完了?

  我说,多少钱,我赔。

  阴沉青年冷笑一声,你当秦相爷府上缺你那几两银子?

  这时候,人群中挤出来一名女子,是柳如是。

  柳如是爱怜地将巧儿抱入怀中,半晌,起身对秦伯安说,秦公子,巧儿是如是的婢女,既是她冲撞了你,如是便代她道歉了,望秦公子海涵。

  秦伯安终于肯开口说话,既然是柳姑娘的婢女,我便不予追究,不过正巧在下有一事相求于柳姑娘,不知当讲不当讲。

  柳如是说,请讲。

  秦伯安说,下月家父寿辰,想请柳姑娘过府举办一场专场,不知可否?

  柳如是眼中有一丝怒意闪过。我此刻也已然明白,这秦伯安刁难巧儿是假,为了要挟柳如是才是真。

  柳如是略一思忖,说,西子楼专场事宜需由管事安排,如管事应允,如是自无不可。

  秦伯安大喜说,那我便当姑娘答应了。

  说完拱了拱手,欲要离去。

  人间之事,往往身不由己,譬如猎户们明知山有虎,却偏向虎山行,譬如才子们明知牡丹花下死,却难负美人情。其间的愁肠百态,精诚至理,百转千回,难以言表。

  我这人向来惫懒,又十分害怕麻烦,但此刻不知为何脑子里忽然想起了西子楼姑娘们的语笑嫣然,想起了小小姨的糕点十分之好吃,想起了前日里柳如是讲给我听的故事还未讲完,想起了等下还要回去给巧儿的右脸上药免得日后她嫁不出去。

  于是我叹了口气说,等等。

  秦伯安转过身来,挑了挑眉。

  我说,桂花酿的道理我们说清楚了,现在轮到讲这一巴掌的道理了,是谁打的麻烦自己站出来,谢谢。

  阴沉青年挑衅地说,是我又如何?

  我说,你看,现在有两种道理好讲,一种是你过来同巧儿道歉,另一种……

  阴沉青年未听我说完,冷哼一声,张狂的小子,竟敢不把我们右相府放在眼里!

  说着,欺身而来,一式直拳直扑我的面门。

  街头响起一声不合时宜的惨叫,惊得天空中漂浮着的花灯似乎都颤了一颤,阴沉青年捂着右手在地上翻滚。

  柳如是说,巧儿明明是右脸被打,那便是他用左手打的,你无端端地打断他的右手做什么?

  我有些尴尬说,有道理,不过断都断了,我又不会接,总不好再将他左手打断。

  柳如是说,随你。

  阴沉青年听到我说要再打断他的左手,顾不得嚎叫,连忙起身往秦伯安身后躲去。

  你敢!秦伯安喊道。

  我说,道理讲完了,就算了罢。

  秦伯安冷笑道,算了?李无名给我废了他!

  一位黑衣黑发黑靴的剑客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面上一副无所谓生死的冷漠模样。

  围观人群中有人惊呼,李无名!秦府剑客李无名!他可是前年江南大比的冠军!

  又有人说,我可听说此人下手极其狠辣,与他交手之人从无一人生还!

  有善良的人劝我说,小兄弟,性命要紧啊!

  柳如是面带忧色地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摸了摸巧儿的头,然后站在柳如是和巧儿的身前,挡住李无名散发而来的凛冽而肃然的杀气。

  还是那句话,江湖之人往往身不由己。譬如李无名既不认识我,而我也不知道他。但此刻,却要为了某位临安城里嚣张跋扈的公子的某些孩子般的意气,在这里打生打死。

  如果我赢了,明天的江湖里大概会流传起某位不知名姓的少年一举击败成名已久的江湖剑客的消息。除了柳如是和巧儿会因为我平安无事而真心实意地高兴以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别的意义所在。

  如果我输了,武林盟主不会因此而少几根头发,李无名也未必开心,至于秦伯安,可能会在心情不错个两三日后,在第四日里与临安城街坊里的某位姑娘继续谈着情说着爱。

  江湖还是那个江湖,明天今日并无不同。

  围观的群众对我投以敬佩且同情的目光。

  李无名还是那个死样子,目光似乎可以透过我看见临安城头那些悬挂着的各色的花灯。

  我虽然不太喜欢李无名这种冷漠无情的眼神,但总觉得这种冷漠无情的表面之下必然隐藏着一个十分精彩的故事。

  我于是认真地看着他的眼。不幸的是除了发现他的黑眼圈比较严重之外,暂时还没有读出其他别的故事。

  当然,这也算是一个故事。比如由此可以推算出他睡眠质量不好,有可能是整日提心吊胆所致,那么提防着谁呢?

  李无名的剑很薄,薄得如同西子湖畔的柳叶,剑柄上也并未悬挂着“剑印”之类的装饰,可见他是与西泠剑社不同的传统剑客。

  当时,江湖上剑道分为三大流派:一派是以西泠剑社为代表的“飞剑流派”,擅长千里之外取人首级,此流派通常会于飞剑之上镶嵌宝石或是悬挂剑印,以此增加飞剑的威力;第二派是以断剑山庄为代表的“断剑流派”,据说乃是以剑意伤人。但由于此流派剑的损耗比较严重,非家境殷实者不能习之;第三派则是“传统剑派”,以手持剑,朝夕苦练,几千几万年就是这么传下来的,没有什么花样。

  还有一种划分方法是前两者统一称为新式剑派,后者成为传统剑派。

  由于新式剑派的招式比较炫酷且对于家境财力的要求比较高,为天下各国上层阶级的年青子弟所钟爱。

  我还记得两年前中一阁的江湖月报上某位剑道大家说过“为使剑道千万年传承不陷于困囿,为使武林之青年推陈出新,理应丢弃传统剑派,共习新式剑派,方为时代之变法”。

  尽管这几年来新式剑派的拥趸者们叫嚣得愈发厉害,但传统剑派依然未曾断绝。

  原因无他,因为普天之下没钱的剑客还是占了多数。

  李无名就是这样一位传统剑客,虎口处的老茧可以证明。

  他平铺直叙地一剑刺来,剑中带着杀意。

  剑很快,也很顺畅,我相信他的这一剑应该曾经练习过三千六百个日夜,还应该取过一百零八个头颅。

  剑尖贴着我的右脸划过。如果慢上一步的话,我应该会成为那不幸的第一百零九个。

  我闪身向右后方退了几步,长舒了一口气,说,何必这么大的杀意?

  李无名将剑身由平转竖,作为给我的回答。

  我说,你看,我手无寸铁,是不是不太公平?

  李无名说,随你,我只用剑。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不论我是手持绝世好剑,还是手无寸铁,都不关他的事,他与人对敌从来便只靠他手中的那把剑。

  李无名的剑看似没有什么变化地再度向我刺来,但我可以看得出其中隐藏了二十八次变换。不论我如何闪躲,这一剑里的变换终究可以寻到我。

  那么便不能闪躲。

  没有什么事情是在练习过三千六百个日夜之后还很普通的,即便是扫地这种无聊的事情,也可以比旁人扫得好看些,更何况是李无名的这一剑。

  电光火石之间,我能想到的应对之法只有我那套从小练习并经常用来砍树的指法。

  因为我曾经练习过四千三百二十个日夜,并不少于他。

  剑尖在离我胸口半寸的地方,被我用两根手指夹住。我折断这剑,并将剑尖回掷于他。

  李无名大可以抽剑退去,或者仰身躲过,结果最多不过是输了而已。然而他依然执意用断剑向我刺来。

  断剑刺向我的左胸,完全不顾被我掷出的飞向他的喉咙的剑尖。

  竟是一种同归于尽的打法!

  据说人死的那一刻时间会变得很漫长,以便可以让你在脑子里过一遍人生种种、诸般遭遇,好在路过往生桥时决定下一世时是否还要做人。

  不知为何,我现在不是在回忆不归里砍树摸鱼的时光,而是认真地看着李无名的眼睛。

  眼睛里面的故事可能是这样:大雨滂沱的夜晚,他抱着他的孩子无助地站在大夫家的门外,没有钱,便没有人肯医治他的孩子。幸而宰相府的轿子路过,看他可怜,丢给了他十两银子。自此之后他便心甘情愿地成为了宰相府里的一条狗。

  也可能是这样:他是被丢在路边的孤儿,宰相府里捡回了他,把他当作死士来豢养。他从来不去想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因为他以为他的生命从来便不属于他。

  故事的经过有很多种可能,故事的结局却只有一个。

  我和李无名同时倒下!

  我安静地躺在地上,望着天空缓缓飘动的流云,骤然间想起很多年前同陆老头讨论话本小说时的一番对话。

  我说,也不知道江湖到底是个啥,我看话本小说里都是这个杀了那个的爹,那个又来杀这个。

  陆老头说,江湖可不是打打杀杀。

  我问,那是啥?

  陆老头说,江湖是人情世故。

  ……

  ……

  我背着巧儿往回走去。

  巧儿说,我是脸受伤了,又不是脚受伤了,放我下去。

  柳如是说,要不是某位大侠太懒,不愿去买桂花酿,非指使一个小姑娘去,你也不会被打。还有要不是某位大侠躺在地上装死,你又怎么会担惊受怕地在大街上嚎啕大哭?西子楼的脸面都让你们丢光了。就让他背着!

  巧儿弱弱地说,柳姐姐明明你也哭了的。

  柳如是说,我没有!

  我辩解说,我倒不是装死。

  柳如是质问,那你在干嘛?

  我说不出话来。

  柳如是哼了一声,又问,那个李无名死了嘛?

  我说,我最后出手时向右偏了一寸。如果他死了的话,那位相府公子少不了又要去找西子楼的麻烦。

  柳如是说,随他去,西子楼才不怕他。

  巧儿又说,对了,先前买的糕点、花灯、还有胭脂呢?

  柳如是说,来不及管,估计被人捡去了吧。

  巧儿大呼可惜,那可要好些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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