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最令我高兴的事情,就是去了一趟尼泊尔。
从飞机上看下去就知道,尼泊尔还没有从那场大地震的伤痛中恢复过来。塌了一半的楼房依然林立,青翠苍茫的群山间分布着居住地,原来加德满都也只不过是茫茫大山里的一个小城罢了。
但我这次去的地方还要荒僻,是奇特旺。
从加德满都到奇特旺需要坐大巴车,路途不远,但是山路盘旋,路窄,有几段路没有任何防护栏,很容易翻下悬崖,车毁人亡。所以司机开得挺慢,颠儿颠儿地花了七个半小时才到目的地。
这一到达,我就惊呆了。人家说加德满都是繁华之处,奇特旺那是大山沟里的小村。本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接受一个可能上厕所都得在丛林里的生活。然而,并不是。奇特旺那儿有个国家森林公园,但并不是很平常那种旅游景点还要门票的。说白了就是一特大巨大的原始丛林,出口有武警扛着枪拦着。于是乎,整个奇特旺就很神奇地与自然同处,每日清晨听到鸡鸣,午间看到大象溜街,傍晚的时候Ishwar叫我去看犀牛。Ishwar是当地的向导,1.8米的大汉,长得很是英俊,英语又好,知识丰富,而且很有力量。他是与犀牛搏斗过的男人,并且活了下来。(我在的那几天发生了一件事,当地有个女孩被犀牛拱死了。)
第一天去学校,觉得瞬间回到自己的童年时代。一大片草场就是操场,一年级一个班,二年级一个班……老师身兼多职,尼泊尔语,数学,英语都得教。我自幼生活在农村,对这些再熟悉不过。
我问校长,有没有规定我要教一些什么呢?校长居然回答:随便什么都行,只要你会的。
那,那好吧。我试试。那个时候心里暗叹不妙,这世上最难的事情就是别人说随便。
其余的老师也不热络,看见了就打声招呼,上课的时候有一些还会选择坐在教室后面听课。这仿佛在暗示这小姑娘多不靠谱。
但是没关系,孩子们热情啊。看见我纷纷挥挥手打招呼。这叫一个乐的啊,跳起来和他们打招呼。
“Namaste!” 这是你好的意思,普遍用在印度。但在尼泊尔语里,这还有另一层意思,大概是上帝诸神庇佑这种类似感觉的吧。
说起这个单词,后来问过印度的朋友,他说没怎么听说过尼泊尔用这个,但在印度是这么打招呼的。我一听急了,怎么能没听过呢,在尼泊尔到哪都是一句Namaste,可管用了。
我一开始作死选了3年级和5年级,因为自己家里有个3岁的弟弟,3岁的小表妹,都与他们相处甚好,所以增长了迷之自信。
自我介绍的时候,他们只听懂了我叫Ellie。于是接下来全班都来起哄,Ellie!嘿,Ellie! 怎么办呢,继续呗。于是开始用英语教这帮连尼泊尔语都说不好的孩子讲中文。可见其艰难程度。
讲了一会感觉好干啊,老师也走了,悄悄往门外看了一眼,好,没人。行嘞,我跟孩子们讲,接下来让我给你们唱一首中文歌吧,叫“通天大道宽又阔”。但是需要我唱一句,然后你们一起“嘿”一下。
好家伙,他们总算搞懂了。来,那就起调吧!
“刚翻过了几座山。”我手一挥。
底下孩子们不约而同:“嘿!”
“又穿过了几条河!”
“嘿!”
哈哈,仿佛在开场个人音乐会一样,好久没这么放纵不羁过了。
但从此,课上就养成了“Ellie音乐时间”这一不好的习惯。小兔崽子们一看见老师离开,就马上起哄让我唱歌。
我这么一个复古的女孩会唱的都不是很流行的。正好那会跟弟弟看动画片呢,于是把白龙马,小哪吒,数鸭子唱了个遍。他们还是觉得Ellie唱歌很好。因为没听懂歌词,反正气氛很嗨就对了。
但是这样下去他们是学不到什么的,而且我也觉得很对不起他们的班主任老师,感觉浪费了宝贵的时间。于是跟校长提出改成教6年级和7年级,理由是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应该会英语了,更加好懂。
后来在7年级问了一下他们平均年龄,也是16,17,18岁左右,我19岁,那其实差不了多少。但是一个同龄人竟然在教他们知识。可见教育资源有多么匮乏。
在这两个高年级,我教起来顺手很多。不再教中文了,改成了英语。我给他们讲澳大利亚的土著居民,给他们讲中国的文化,给他们讲三毛和荷西的故事。有几个小女孩后来回去了把讲的三毛荷西的故事重新复述了一遍,写在了笔记本上,第二天再带过来。写得特别好,我都无法保证自己也能写成那样。
一个班里有很多非常好学的孩子,女生居多,男生普遍调皮捣蛋。而且女生都很精致,朴素却干净,眼神很纯粹。我只是替她们觉得惋惜,如果这些女孩有和大家一样的教育资源,一样的生活条件,绝对不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差劲。
事实是,上天不公平。
但我总是想让自己留下点什么给她们。于是在最后一节课,不和她们讲天南海北的故事了,我想跟他们聊聊人生。
一开始还是乱糟糟的,闹哄哄的,大家全都围着我,嚷着要唱歌讲故事。但当我真的特别认真地讲话时,有几个最调皮地男生对着后面的人嘘嘘,叫他们不要吵了,听Ellie讲。
于是全班安静下来,孩子们没有戴眼镜的,全都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我。很期待。
我写在黑板上了,写的是张载的四为: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孩子们当然不懂。所以需要解释。但他们的英文水平不足以明白很高深的东西,那我得用最直白的话告诉他们。
于是在这四句话下写上对应的英文:
Set a goal for yourself
Find meaning of your life
Keep learning new things
Do something for the world
我问他们,你们有想过长大以后做什么吗?
很诧异,有孩子说想做画家,有孩子说想做音乐家,还有孩子想做运动员。最让我惊讶的是,有个女孩说,想成为我这样的人。
我又问,那么你们知道为什么来学校,为什么坐在教室,为什么被称为学生吗?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我看见有个男孩,最调皮的那个,摇摇头。我告诉他们,因为你们在这里是要学习,学习新的知识,新的文化,新的思维。
我和他们说,你们非常幸运,有全世界各地的人来到这里,源源不断地给你们带来新的东西。你们可以学习不同国家的语言,学习不同的丰富多彩的文化,学习不一样的生活方式。这也是我在这里的意义。
这个世界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安静和平美好。我继续道。在叙利亚,战争夺走了上千万无辜者的性命,其中也有你们这么大的孩子,甚至更小。
我注意到有几个女孩的表情变得特别凝重。
所以,战争、饥荒、歧视每一刻都在发生着。我们不能改变什么,但可以为世界做一点什么,让它变成一个对我们,对后代来讲更好的居住地。这是我的使命,也是你们每一个人的使命。我希望将来如果有机会,你们能去大学,然后再把我给你们的知识,不仅仅是我,把你们学到的东西再传播到世界的其他地方。
有人跟我说,你何苦给她们这样一个渺茫的希望?这里的绝大多数孩子读完9年级,就面临结婚生子,然后思考怎么生存了。他们终其一生走不出这绵绵大山。
我说你这仿佛像恶毒的诅咒,我从不相信没发生过的事情,未来怎么样,是可以人定的。我坚信着。他们心里如果有信仰,有信念,一定和这里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告诉孩子们,自己在墨尔本大学。那是一所世界知名的学府,很多人在那所大学获得了更多的知识。我在那里等你们。
我留下了邮箱。
然后我看到真的有孩子拿出纸,非常郑重地记下。并且点点头,眼神很坚决。
最后要分别了,孩子们围着我,有女孩送给我一朵新摘的山茶花,红艳艳的。我把它别在头发上,他们笑死了,因为花朵别不住啊,掉下来啦。
有人拿出了一个黑色小发卡,帮我把花卡在头发上。我摇头晃脑问他们美不美,孩子们异口同声说,美!
女孩们拉着我的手,说真是太可爱了,捏捏我的脸。她们说会很想我,问我还会不会再来。
我说,会。一定会。
纵使山高路远,仍心有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