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22

楔子 哀江南

周武成元年春的一日,冠带整齐的官吏从宫城内鱼贯而出,今日的早朝,结束得却是比平日晚了些,这是因为南方陈国的使者出现在了朝堂上,使者除了转达陈国想要与周国修好的愿望外,还提出了一个请求,正是这个请求令周帝宇文邕思虑再三,以至于耽误了散朝的时辰。

涌出宫城的人流簇在城门外,被簇拥在中心的几个官吏,面上尽是欢容、显露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他们是旧时梁国的士子,家住江南,西魏军破江陵时,他们被劫掠到了北方,一别故乡,便已近十年。远隔故乡、身陷异域的他们,羁旅在长安的日子里,未尝一日不思念家乡,近年周陈修好,今日南方的使者所提出的请求,便是希望周国放还这些羁旅北方的士子。终于能够回到日夜盼望的故乡的他们,自然是欣喜若狂,甚至喜极而泣。

宇文招站在不远处,梁国士子的笑容清楚地映入他的眼帘,感受到梁国士子的喜悦,他为他们由衷地感到高兴。人们向即将归家的江南游子送上祝福、送别对方,游子也趁着这为数不多的机会向友人道谢,感谢友人这些年来对他们这些漂泊在外的人的照顾。彼此都心知,一回江南、山川异域、风月两边,不知还能否有再见面的时候。

春风和煦、杨柳依依,欢声笑语飘荡其间,用其乐融融来描述也不为过。只有一人始终游离在人群之外,游离在生意盎然的春天之外,春天和喜悦,似乎离他都很遥远。

洛州刺史庾信,形单影只地从宫城里走出,见到他的出现,人们纷纷让开道路,同情地望着失魂落魄的庾信,目送着他的离开。寄居北方的江南游子,几乎都被允许返回江南,只有两人,因周帝宇文邕爱惜他们的文采,唯独不许他们两人返回江南,其中一人,就是洛州刺史庾信。

庾信恍惚地走着,不敢去看周围人的目光,“子山,”宇文招叫住了他。

庾信回头望着宇文招,宇文招见到自己挚友如死灰般的面色、心痛不已,竟不知该如何开口,良久后,宽慰道:“我会恳请陛下,再次考虑此事的。”

庾信仿佛寻到了一株救命稻草,双眸微动、但旋即又黯然了下来,他知道周帝决定的事情,哪怕是亲兄弟的宇文招,也是劝不动的。

庾信吩咐仆人沈欢驾着马车驶出长安城、行过渭水、直上南山。马车停在南山半山腰,庾信下了车,从车上抱出两叠书,自己抱着一叠,另一叠则交给沈欢。庾信抱着书往山顶走去,沈欢则紧跟在身后,沈欢低头扫了几眼怀里的书,他知道这些都是庾大人写下的文章,庾大人最爱文学,文采堪称周国之冠,初到长安之时,被周人所轻视,庾大人只取了所做的一篇《枯树赋》公之于众,就折服了所有人,从车上抱下来的这两叠书,可谓是庾大人多年的心血,不知道庾大人为什么将书带到南山上呢?

庾信登上山头、眺望远方,沈欢顺着庾信眺望的方向看去,只见重山叠岭屹立在远处、阻隔着人的视线。他知道大人望的方向是南方,隔着崇山峻岭、万水千山的是江陵、是金陵,是大人的家乡,也是沈欢的家乡。

重山遮人眼,故乡何时见。庾信望不见故乡,悲伤难耐,不觉泪如雨下。

“你生些火来。”

“大人,你冷吗?”沈欢一边动手生火,一边纳闷地问着,春天已经过半,天气早就暖和起来了,怎么会觉得冷呢?

生起火后,庾信恍惚地注视着燃烧的火焰,一会儿后,忽然抓起自己的书,将书掷入火中,熊熊的火焰一下子就扑到了书上。

“大人,你在做什么啊。“沈欢不假思索地伸手抓向火中,将书从火焰中夺了回来,顺势扑到地上、滚了几圈、掩灭了火焰。

“你不要拦我。”

“这些书,是大人多年的心血啊,为何要烧掉他们。”沈欢不能理解庾信为什么要烧掉这些书,他知道庾信一向以文才为豪,将自己的著作视若珍宝。

“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湘东王此言不虚。我自幼喜爱文学,笔下文章见者莫不赞颂,但这又有何用。金陵城破之时,我只能狼狈而逃;江陵沦陷之时,我只能无助流涕。时至今日,更为文名所累,若非这百无一用的文才,我早就能回到江南。”庾信泪如雨下,国破家亡之时,他的锦绣文章劝退不了百万敌军;羁旅异域之日,他的卓著文名反而使他不得脱身,一生酷爱文章,最后反被文章二字所误。

听到庾信再次提起江南,沈欢抑制不住,泫然泪下,一边哭一边道:“大人,我们回不去了,但是,这些年是你多年的心血,不能烧掉它们。”沈欢的故乡也在江南,思念江南的又何止曾为梁国右卫将军的庾信,布衣之身的沈欢,又何尝不思念家乡。


第一章 建康繁华

一切的开始,都要追溯到十二年前,太清二年的那次变乱。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风雨中。”从钟山之上俯视建康城,只见佛塔浮屠星罗棋布,雄伟的佛塔高耸入云、直探半空,而在底下金碧辉煌的佛寺里,则聚集着许多烧香拜佛的人,从衣衫褴褛的百姓到衣裳华丽的贵族,各色各样的人都会来到佛寺礼佛。

梁国佛法兴盛,当朝皇帝崇尚佛法,不但精研佛理、虔诚至极,更是三次舍身同泰寺,每次都由朝廷从国库出上亿钱赎回。上行下效,天子如此热衷佛事,皇子公主、大臣百姓自然也热衷于佛事,举国兴起兴造寺庙之风,单单是一座建康城内,就有着六七百座佛寺。佛寺里的僧人,不用缴纳赋税、不受国家的劳役派发,对于那些逃避繁重赋税的人来说,落发为僧、又何乐而不为呢?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少年儿。”同泰寺下,一个男子静静地伫立着,男子一身素服,面上带着常年暴露在阳光下的黝黑色。

男子望着高耸入云的同泰寺塔,他知道同泰寺塔很高,但是没有想到会有那么高,高到九级浮屠仿佛与云端平齐,望向塔顶,却怎么也望不真切顶上的模样。

“这样宏伟的佛塔,是怎么建成的呢?背后又耗费了多少百姓的心血呢?”男子想象着佛塔建造的过程,怜惜起那些修筑佛塔的劳役。来到建康前,他刚在梁国境内辗转了数月。

就在他来到同泰寺的半个时辰内,所见到的繁华,比他数个月来见到的还要多许多。鲜艳夺目的衣裳、金翠银白的首饰,这些都是他在梁国的其他地方不能见到的,也是那些人们无福享受的,在这里,有着挣扎在社会底层的人们无法想象的繁华和富贵,那些人们一生无缘的东西,对于建康的贵族来说,就像饮食一般简单、唾手可得。

“客儿。”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声音唤起了男子内心盼望已久的回忆,男子回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女子明眸善睐、容貌秀丽,她双唇轻启、笑盈盈地望着男子。男子名叫谢盈,客儿是他的小名,女子名叫王菀,和谢盈从小一块长大。

“菀儿,”多年未见,谢盈也是十分想念自己这位过去的朋友。从多年前陈庆之北伐时,他受梁帝所托北上洛阳,到如今重回江南,已经过去了十年了。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更何况是长达十年之久的分别,思念之情早就难以忍受了。

“你回到建康,为什么不来找我?”王菀诘问道,羁旅北方之时,谢盈与王菀一直保持着书信交通,王菀一早就知道了谢盈会回到建康的消息,估摸着到达的时辰,从前几天前就吩咐着仆人守在宫城外等候,她猜测谢盈觐见陛下后,多半会返回乌衣巷的家中,王谢两家相互比邻,若谢盈回家,王菀就能很快见到谢盈了,可是没想到谢盈没有返回家中,而是来到这同泰寺里。

“菀儿,我记得我离开建康的时候,这同泰寺还没有建好,是吧?”谢盈没有回答王菀,反而问起了这同泰寺的事。

“这同泰寺是你离开后的第二年建好的。”王菀想了想,回答道。

“是吗?”谢盈有些恍惚。

“客儿,你为什么总是忧愁着,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的吗?回到了家里,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呢,有的话你就告诉我。”王菀见到谢盈的脸上始终萦绕着一丝忧愁,不悦道。

“没什么。”谢盈无意将心事说出。

“客儿,你总是这样。”王菀不满地抱怨道。

“谢盈,她是?”一个女子从佛塔的一侧缓步走了过来,见到站在谢盈身边的王菀,询问王菀的身份,她是随同谢盈从北方来到江南的魏国皇室,名叫元清藜。

“琅琊王氏、文献郡公八世孙之女。”谢盈介绍着王菀的家世。

“我叫王菀,从小和客儿一起长大,是客儿最要好的朋友。”王菀不满于谢盈的回答,打断了谢盈,自己介绍起自己。

“我叫……”元清藜话音未落,王菀打断道:“我知道,你是元清藜,客儿在信里向我提过你。”

“原来如此。”元清藜望着王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客儿,你离开长安后,奔波了数月,一定没怎么好好吃东西,我在枫叶楼订了一桌宴席,我们现在就过去吧。”王菀知道谢盈离乡已久,一定怀念故乡的饮食,迫不及待地想要带谢盈去酒楼饮食。

“客儿,豫章王怎么样了,我听到有北方的消息说,豫章王已经去世了。”王菀询问着谢盈,豫章王,是梁帝的第二子萧综,名义上是梁帝之子,实际上却是被梁帝杀死的齐帝萧宝卷的遗腹子,萧综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叛逃到北方。数年前陈庆之北伐时,谢盈受梁帝之命,携带着梁帝的亲笔信以及萧综的幼时衣服去往洛阳,想要将萧综劝回建康,可惜的是谢盈还未到洛阳,陈庆之就已兵败南返,谢盈为了不负梁帝所托,继续前往北方寻找萧综,因北方战乱,一直滞留不归。

“我有负陛下所托。”提到萧综的事,谢盈深感自责,他受梁帝之命将萧综带回江南,却没能达成使命,萧综已因战乱郁郁而死。

“客儿,你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天意人事,怎能尽如人的所愿,豫章王的事,你已经尽力了。”王菀安慰谢盈道。

步入枫叶楼,几人正沿着楼梯走上二楼,忽然听到了清脆的吟诵声,“落叶何时还?夙昔复根本,无复一相关,各随灰土去,高枝难重攀。”这声音来自二楼,一个身着长袍的男子一边徘徊,一边吟诵着诗句。

“子山,你念的是豫章王的《悲落叶》。”来到二楼的谢盈,对着吟诗的人说出了诗的题名,这是萧综所写的诗,萧综在诗中以落叶自况,悲哀自身的命运。

“客儿,你终于回到江南了。”吟诗的人欣喜地看向谢盈,他也是早就想念着谢盈了,他名叫庾信、字子山。

简单的寒暄过后,几人落座席间,饮食的同时,闲聊着这些年来各自的生活,闲聊的话题,很自然地就转到了谢盈使北最初的目的,豫章王萧综身上。

“客儿,你听说了吧,至尊已定在下月初为豫章王举行葬礼,将豫章王陪葬修陵。”庾信提起他刚得知的消息,修陵,是为了梁帝萧衍而修建的坟墓,能陪葬其中的人,都是地位相当重要的人。

“今晨我向陛下转告关于豫章王之事时,陛下就已对我流露出此意。”谢盈今日觐见萧衍时,详细地告知了关于萧综的事。

“豫章王临阵投敌、动摇军心,致使大军惨败,于国家犯有大罪,怎能陪葬修陵。”王菀意外于这事,梁军北伐之时,萧综投奔魏军,将梁军布阵全盘托出,以致梁军惨败,王菀认为对方是国贼,是绝不能陪葬修陵的。

“陛下的心肠,如同菩萨一般。”庾信感叹道,梁帝深信佛理,其心肠也变得像修佛的人一般地平和,身边的人无论犯了什么过错,他都会宽恕,前些日子邵陵王萧纶擅杀朝廷命官,梁帝起先暴怒,下令剥夺萧纶的爵位、贬为庶人,但过了些日子后,就于心不忍,重新恢复了萧纶的爵位。

“陛下心肠固然好,但或许,对臣下太放纵了。”谢盈隐约有些担忧,他总觉得,陛下对贵族们的宽容大度、就是对百姓们的残忍不仁。

“客儿,你将豫章王的骨骸带回来了?”王菀问谢盈道。

谢盈点了点头,叙述起萧综的命运。萧综在北方曾受到魏帝礼遇,娶魏帝之姐为妻,一时荣华颇显,其夫妻之间关系也是极好,始终相敬如宾,萧综在公主面前,常自称下官。可是好景不长,随着权臣尔朱荣和魏帝的冲突全面爆发,魏帝失势,公主被尔朱氏逼死,萧综逃到山中,郁郁而终,其后被魏国葬在嵩山之上,这次谢盈将其尸骸带回江南,是盗挖了坟墓,悄悄带回来的。

“既已入土为安,何苦将其带回江南?”王菀不解谢盈盗掘坟墓的行为。

“至尊在得知豫章王死去的消息后,托人给了我八个字,生不能归、死当归兮。”谢盈回忆起了梁帝给他的信,信上的内容,就是这八个字。

众人陷入了沉默,被梁帝对于子女的感情所打动。生不能归、死当归兮,虽然只有短短八个字,却包含了梁帝对萧综的深厚感情,虽然不是自己血缘上的孩子、也不孝顺,但梁帝对萧综始终视如己出,一直想要劝萧综回到家里,纵使萧综犯了背叛国家的罪过,也能够原谅。可惜萧综最终还是没能回来,对于一个父亲来说,生不能见子归家,这已经是莫大的悲伤,只盼望着孩子死后能够魂归故里,在九泉之下能有重逢之日。梁帝虽为天下人的皇帝,还是舍弃不掉那份身为父亲的感情。

“客儿,明日太子殿下将在东宫举行诗宴,京城的许多高官都会出席,太子殿下委托我邀你前去,殿下十分感激你不辞辛劳带回豫章王的尸骸、让豫章王能够安葬故乡,他想向你当面道谢。”庾信邀请谢盈道。

谢盈不假思索地摇头,道:“子山,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这些东西。你这些年,在建康,还是如过去一些,终日酒宴诗会吗?”谢盈过去就很厌恶建康的风气,建康贵族们的生活,就是重复不断的酒宴诗会,歌舞连天、日复一日。

“除了这些,还能做些什么呢?人生苦短,为何不珍惜现在的大好时光。”庾信不解谢盈的回答,在他的认知里,享乐是最理所当然的事。

“我在北方时,听得人说,河阴变前,魏国贵族过的便是这样的日子,纵情娱乐、歌舞不休。洛阳的永宁寺,似乎还要胜过同泰寺,只是如今,九层浮屠,都已变成了残垣废墟。”

谢盈说起了永宁寺的故事,永宁寺,建于十余年前,是其时世上最宏伟的佛寺,象征着迁都洛阳后的魏王朝达到全盛时期,永宁寺之名为永宁,为永远安宁之意,只可惜国家的命运并不如洛阳的贵族们对寺名所寄托的期望,永宁寺建成数年后,从北方边镇掀起的变乱震惊了整个魏国,权臣尔朱荣携兵进入洛阳,于河阴将洛阳的贵族屠戮大半,宣泄着国家四处的人们对于洛阳贵族的不满,从那时起魏室就已名存实亡。魏帝元子攸,就曾被囚禁在这座企望国家永远安宁的佛寺里,堂堂帝王,沦为阶下囚,受尽折辱,这宏伟的永宁寺,和繁华的洛阳城,都随着魏国的衰微而不复存在,永宁寺因火灾而毁,而洛阳久经战乱、衰败残破,早已不复当年模样,

时人再入洛阳,见到衰败的洛阳城,心生感慨,写下《洛阳伽蓝记》记录洛阳昔日的盛况,书曰:“余因行役,重游洛阳。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野兽穴于荒阶,山鸟巢于庭树。游儿牧竖,踯躅于九逵;农夫耕稼,艺黍于双。麦秀之感,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京城表里,凡有一千余寺。今日寮廓,钟声罕闻。恐后世无传,故撰斯记。”

“客儿,你这话未免太危言耸听了吧。”庾信知道谢盈话里的含义,将梁国与衰败的魏国对比,其中所暗含的意思,是梁国也可能遭受像魏国一样亡国的命运。

“金谷园内舞榭歌台、绿珠楼外亭台楼阁,四时风光依旧,只是,居住在此的换了一届又一届的主人。身居洛阳皇宫里的晋帝,怎会想到,自己会有被囚于平阳的那一天。”谢盈又举了前晋的例子,前晋贵族热衷于斗富与享乐,其荒淫程度在史书上赫赫有名。前晋在建国仅仅数十年后,就被北方的匈奴人连续攻破洛阳长安二都,遭到了亡国的命运,皇室和百官被劫掠到平阳,沦为阶下囚、日子连奴隶都不如。

“客儿,你不要杞人忧天,你瞧,这建康城是那么的繁华,你听到远处的歌声了吗?这歌声多动听。从至尊入建康以来,建康已经近五十年未经战火,即使有些什么变故,也是落不到在建康的我们头上的,你放心好了。”庾信安慰着谢盈。

“遨游在水中的江鸭,才最先感到水温的变化。”谢盈依旧不乐观,对于建康城里的人们来说,似乎是没有什么好忧虑的,自梁开国以来,五十年中,江表无事,承平日久,人们都已忘了战争的模样,即使有战火,也是在淮南、在荆州,和居住在建康的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但对于在梁国各地行走了数月的谢盈来说,亲身接触到梁国广大的人群,更直接地感受到了隐藏在这建康的繁华之下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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