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与华书房#华杉注王阳明《传习录》【8】

学习,学会少用脑,少评判,放弃自己的判断,直接照师父安排的去做,用身体手脚去学。你别来辩,这也是补偏救弊,对症的药!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却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宗贤、惟贤,都是王阳明的弟子。宗贤,姓黄名绾,字宗贤。顾应祥,姓顾名应祥,字惟贤。

徐爱因为未能明白先生“知行合一”的训导,和黄绾、顾应祥两位同学反复辩论,还是不能明辨,就来问先生。

王阳明说:“你举例子说说。”

徐爱说:“比如今天人人都知道对父亲应该孝,对兄长应该悌,但是却既不能孝,又不能悌,可见知与行是两回事呀!”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这是知和行被私欲隔断了,知行合一,知行一体,知和行,不能离开对方独立存在,一隔断,就没有知,也不能行。世上没有知而不行之事。知而不行,只是因为不知。

这一句,要好好体会!

比如说孝敬父母,一问你知道吗?人人都说知道。但是呢,其实都不知道,只有去做了才知道,当你对父母孝敬,父母会有反馈给你,你才能体会到什么是孝。你做了多少,就体会到多少,就对孝知道多少。所以每个人的孝行不一样,对孝的理解体会也不一样。

不去做的人呢,为私欲隔断了知和行,他自私,他懒惰,不愿意为父母付出。或者他别的事更重要,不能在父母身上多花时间。他在KTV《常回家看看》,把自己都唱感动了。但他还是“工作忙”,没时间回家看看。你问他孝敬知道吗?其实他不知道,他的工作比父母重要,他不会把时间多分配给父母。那时间去哪儿了呢?他可能也不知道。

“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日日不断,拱卒之功,不紧不慢,不疾而速。”知道吗?每个人都说“知道”,但只是“听说”过这道理,没有这样去做。没做,就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事我真知道,因为我每天早上五六点钟起床写作一到两小时,153天写完了《华杉讲透孙子兵法》,71天写完了《华杉讲透大学中庸》,407天写完了《华杉讲透论语》,248天写完了《华杉讲透孟子》,这879天,写了150万字。现在开始写《华杉讲透王阳明传习录》。这“日日不断之功”,我算是知道一部分了。

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是先“听说”,然后“照做”,就知行合一,知道了我已经做到的这一部分程度,还有更多没做到的不知道。

先是读《曾国藩全集》听说的。曾国藩说,做学问,必须有日日不断之功,否则就做不成!然后他说得很细:

你不可以说,今天忙,今天的功课放下,明天再补。必须今天的功课今天做。

你不可以说,今天时间比较多,把明天的功课先做了,明天忙别的。今天不必多做,明天也不能断。

你不可以说,这几天要出门,功课回来再做。出门你总要住旅馆吧?把功课带着,晚上在旅馆做。

曾国藩把我所有的借口都堵死了,我就照他说的,出差出国,我都带着功课,日日不断。

其乐无穷啊!日日不断之功,吾知之矣!

我也经常跟朋友们交流日日不断之功,之妙。大多数人说没法坚持,太难做到。为什么不做的,一是没志向,不知道做什么。二就是王阳明说的,不去做,是因为不知道,不知道那有多么的美妙!

还有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例子,商场上,很多人喜欢放大自己的资金实力,显得很有钱。有一次三方洽谈后,我那位合作的兄长跟我说:“他没那么多钱。我告诉你,比我钱多的人我不知道。但是只要钱比我少的,我一接触就知道他有多少钱,在哪个数量级。”

这话给我印象很深,这就是知行合一,我们经历过的过程,我们知道,或许我们当年要扮实力大,也是他那副表演。所以知行合一的知,是非常非常的微妙。

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在《苏格拉底的申辩》中,苏格拉底说:“我是智过此人的,我与他同是一无所知,可是他以不知为知,我以不知为不知,我想,就在这细节上,我确实比他聪明:我不以所不知为知。”

“圣人不知,所以能知。小人知之,所以不知。”人们的问题,往往在于不仅不知道,而且不知道自己不知道,还认为自己都知道。你认为自己知道了,就不再去践行,不再去探求,就永远都不知道了。

所以我有一个建议,当别人问一个道理的时候,禁止自己说“我知道”,先说“我听说过。”听说过,是晓得有这个说法,知不知道呢?再想一想。

做子女的应该孝敬父母,知道吗?

额,我听说过。我想想,对孝,我到底知道多少!


【“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王阳明接着说:“圣贤教人知行,是要人复归知行的本体,不是简单告诉你怎么去知,怎么去行。所以《大学》给出了一个真知、真行的例子,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就像喜好美色,就像厌恶恶臭。你走在街上,看见一个美女,马上就已经喜欢了,脑子里开始幻想了。看见美女就是知,脑子里有幻想就是行。不是先知道——额,这是个美女!然后知道——对美女我应该喜欢。然后再开始幻想,没这个过程。

“恶恶臭呢?一闻到那臭就是知,心中厌恶就是行。闻到的时候就已经厌恶了,不是闻到了之后告诉自己应该厌恶,再去厌恶。比如鼻塞的人,虽然恶臭在前,但是他闻不到,就不觉得厌恶,并不是他不厌恶恶臭。

“我们说某人是知道孝敬父母的人,是知道敬爱兄长的人,一定是他已经有孝悌之行,去做了,我们才会这样评价他。而不是他晓得说些孝悌的说法,我们就说他知孝悌。

“有比如说晓得痛了,那一定是已经痛了。晓得冷了,一定是已经冷了。晓得饿了,一定是已经饿了。那人没痛过如何知痛?没冷过如何知冷?没饿过如何知饿?”

晋惠帝时期闹饥荒,他听说人们没有饭吃,还问:“百姓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这样极端的例子,正是知行合一的原理。

王阳明又说:“知和行如何分得开呢?这就是知行一体的本体,不曾被私心杂念说隔断。圣人教人,就是要如此,才可以称之为知。否则,就是不曾知道,这是何等紧迫切实的功夫啊!你如今苦苦的去纠结要把知和行说成两件事,有什么意思呢?我又苦口婆心的非要把知和行说成是一个,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不知道立言的宗旨,只管在这里辩论是知行是合一还是两个,又有什么用?”

这就是徐爱在序言中说王阳明叫他不要做谈话记录的意思了。不立文字,懂了就是懂了,写出来都是错。传给别人,他还就这些语义来跟你辩论,都是废话。

维特根斯坦说“语言游戏”——“我们常常感到,需要把词语从我们的谈话中抽离出来,送去清洗,洗干净了,再送回我们的谈话之中。”

能不能洗干净呢?维特根斯坦说:“词语的游戏规则,在游戏中建立,又在游戏中修改。”

洗不干净!同样一个词,你说的意思,和我说的意思不一样!我们语言相通,却词语不通。对“知行合一”,也只能各自去知行合一,别辩论,君子不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徐爱不放手,还要问:“古人把知和行分成两个,也是要人见个分晓。一方面下知的功夫,一方面下行的功夫,这样才有抓手,下功夫才有着落之处呀?”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维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王阳明回答说:“你这样的理解,反而是背离了古人的意思了。我也曾经说过,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的开端,行是知的结果。如果领会得了,则只说一个知,便已经有行的意思在里面;只说一个行,便已经有知的意思在里面。古人之所以把知和行分开说,是因为世间有一类人,懵懵懂懂,完全不加思考,全不思维省察,只是任意妄为,所以提出个知的概念,才能让他们做得恰当。又有另一种人,茫茫荡荡空想,全不肯着实躬行,全是主观臆测,所以提出个行的概念,好让他们知得真切。这都是古人不得不补偏救弊的话。你若不偏不弊,真正领会其意,一句话就够,辩论那么多干什么呢?

“现在有的人,非要把知和行分开,以为必须知道了才能去做,我现在先去讨论知的功夫,把知搞透了,再去行,这就是一辈子都不行动。终身不行,就终身不知。这不是小病痛,这是由来已久的大毛病!我今天说个‘知行合一’呢,也是个对症的药!不是凭空杜撰讲哲学。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你如果得了这宗旨,你说知行是两个也无所谓。你若不得宗旨,成天念经都念知行合一,又有什么用?还不是闲话一句。”

觉得要知道了,才去行,这是个大毛病!王阳明这话,正对上了我三天前发生的一件事。

我打高尔夫球,但是不认真练,只是玩,打得不好,也不在意。但有个大毛病,就是一号木开球右曲,球打不直,老往右边飞。前两天碰见一位高手教练王雷老师,一次就给我纠正过来了。我很开心,王老师倒夸我:

“你是个有智慧的好学生!我叫你怎么打,你也不问,马上百分百照做,所以马上就纠正过来了。很多同学啊,他老是纠结我说的对不对,我指导的行不行,再按他自己想法调整调整,所以怎么也改不过来。”

王雷老师说的这个道理,真是王阳明老师说的知行不合一的大毛病。既然人家是老师,打60多杆,你是学生,打100多杆,你还去评估老师对不对干什么呢?还等老师来说服你?你非要整明白了才干?你不干怎么整明白?

我自己也经常碰到这情况,你教他干的事,他要先“求知”,把你让他干的,分辨成“对的”和“错的”,“必要的”和“不必要的”,挑着干,这就永远上不来,没出息。儒家把这种人的毛病,叫“任其私智”,不肯舍己从人,孟子说:“善莫大于舍己从人。”

练功夫的讲究“守破离”,首先是守,百分百照师父教的做,师父教的都百分百做到了,才能去研究自己突破,最后才能离开师父。

说到学习,我们经常说:“你要动脑筋!”踢足球,也是“用脑子踢。”能用脑,就是夸赞。但是,哪个足球运动员是靠脑子练出来的?都是靠脚练出来的。要用身体去学习,用肌肤去触碰现场,我们讲三现主义:现场、现物、现实。一切答案都在现场,那里才是知行合一。

学习,学会少用脑,少评判,放弃自己的判断,直接照师父安排的去做,用身体手脚去学。你别来辩,这也是补偏救弊,对症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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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传习录》学习参考书目:

《传习录 明隆庆六年初刻版》,王阳明撰著,谢廷杰辑刊,张靖杰译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

《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礼记训纂》,朱彬 撰,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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