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乡,我要了却多年的心愿,去寻觅村口的那片相思林,去釆颉几颗相思豆。
在桂中南巍巍大明山东簏,发源于第一高峰龙头峰的澄江河,似是天上银河飞流直下,又如深渊卧龙奔腾不羁。它一路向东,穿过参天古木、越过高山峡谷、冲破岩石峭壁,盘绕迂回在万千峰峦之间,于上下水源会合后直奔上林县城,蜿蜒流淌在这片风景秀丽的土地上。
我的家乡,就在县城西北郊的澄江河边。这里地形开阔、地势平坦。澄江河激流自山中连日奔波,终于在这里歇息,缓缓穿越这片肥沃的土地,并冲刷成一个呈半岛形的河滩,我们都称之为“野马滩”。清澈的河水冲刷着两岸圆溜溜的鹅黄卵石,各种各样的小鱼也随着流淌而出。这些鱼大都清澈透明,小的象一颗沙子,肉眼几乎看不见;大的也只有两三个手指的宽度,身体极其柔软透明,自由穿梭于河中水草和鹅黄卵石之中,悠然自得。
最令人难忘的是岸边的那片相思林。记忆中在村口澄江南岸,自那孔桥至野马滩数里长的河滩上长满了密密匝匝的相思树,环绕了半个村庄。据村中的老人说,那是400多年前我们的先辈们新手种植的。四百多年前,为了躲避战乱,温姓人家先达建村,故名云温村。而后,蒋、莫、韦三姓祖辈也先后从四面八方迁徒到此定居。
为了寄托对故乡的思念,先人们在村口河边种植了这片相思林。随着年久日长,相思林规模越来越大、树木越来越老,最大的树需要两个人环抱。在离相思林不远的村头坡地上,还植有一棵大榕树,并在树下建亭社,置香炉供人烧香祭拜。大榕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荫护全村生灵。
老人说, 祖先们崇敬大树,认为它们富有灵性,特别是大榕树和相思树,视之为生命的神树和村屯的庇护者。有了大树,村屯人畜才能兴旺,生命才能得到保障。
相思树木质非常坚硬,村民常常砍掉枝叶用来制做农具,如犁耙、斧柄、木车、梯子等;而对我们这些小孩而言,最大的用途莫过于制做陀螺和火柴枪柄两样玩具了。记得村中陀螺做得最好的人是特晓叔,因在家排行最小,我们都叫他“特小”。不幸的是“特小”自小患有癫痫病,发作起来口吐白沫,很吓人。由于不能上学,他最大的乐趣是每天去相思林砍回枝条,给小朋友们做木陀螺,只要得到对方的肯定就心满意足了。“特小”做的陀螺比其他人做的都要大要高,线条粗犷、棱角分明,旋转起来虎虎生风。回想起来,他至少曾经帮我做了5个陀螺,还不包括他自己觉得不满意而扔掉的3个半成品。
有一次,“特小”高举柴刀砍向木头,突然癫痫发作,口吐白沫,整个人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不停抽搐,吓得我们魂飞魄散。可是不到十分钟,他又清醒过来,抹了抹嘴角白沫,若无其事地继续他的工艺制作。后来,听说他有一次爬山时癫痫病发作,滚下山崖不幸去世了,此后,制作木陀螺这种绝活连同他的微小生命一样消声匿息了。
相思木对小孩的第二大用途就是制作火柴枪柄了。那时候,如果没有一把火柴枪,会被小伙伴们讥笑的。因为自己制作一把“火柴枪”可有难度了。首先要四处寻找或向小伙伴们讨要十几枚自行车的链条,先要将链条上的油污擦干净,再用相思木做成枪形骨架,钉入粗钱线,然后将链条串在一起,用橡皮筋固定,放在最前面,如果有一枚子弹壳的话,加在前面那就更神气了。枪栓自然也是由铁丝做成,一头磨圆,刚好与轮辐活接处全面接触,将一根火柴塞进第一个链条内,扣动扳机“叭”的一声,“神奇”的火柴枪就制作成功了。
“火柴枪”做好后,小伙伴们在一起玩的最多的游戏就是“抓特务”。在相思林里,十几个伙伴通过剪刀石头布猜拳分成两组,赢的一组充当“好人”,输的另一组充当“敌人”。游戏开始时,先让“敌人”在树林里躲藏起来,再由“好人”拿着火柴枪逐一搜查抓捕。当“敌人”被俘虏后,其中拿着“火柴枪”的孩子押送着“俘虏”送回“营地”时,这一组孩子就觉得威风十足……
有次我们正在玩“抓特务”,恰巧发现几个盗贼进村偷挖相思树根,“好人”“敌人”立即联合起来,每人手举一把火柴枪,连喊带跑冲过去抓真的坏人,吓得那几个盗贼落荒而逃。
记得那时侯,如果哪家的大人唠叨说,火柴常常莫名其妙地丢了或少了,这时候,小伙伴们在一起都会捂着嘴笑,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一家的小伙伴肯定是“弹药不足”了。那时候,有好多刚做好的“火柴枪”被家长没收过、老师没收过,还被比自己更大的孩子抢走过。可以说,每把“火柴枪”都有被老师批评、挨家长揍的历史,也有拿“枪”打碎过人家玻璃的不光彩经历。
而自读初中起,由于村民滥伐、河床崩塌,相思林日渐稀疏。特别是相思树根糸发达、造型多样、木质坚硬,适合做茶几,于是被村外不法分子瞄上,经常半夜三更进村砍伐挖堀,加工成造型多样的茶台高价售卖,久而久之,相思树变得越来越少了。也许是上天的惩罚,二十多年前一场雷电又劈中了亭社边的古榕树,这棵四百多年的老树就此轰然倒下,成为全村人心灵深处挥不去的梦魇。
如今,再次驻足野马河滩,昔日绿树成荫、绿草幽幽的河岸风景不再,映入眼帘的只有裸露的黄土和沙砺。河水逐渐干涸,水面上漂浮着各种颜色的塑料袋、饮料瓶,一些村民们将较低洼的河床围筑成一潭又潭的渔塘,榨取它最后的价值。
更为伤感的是,家乡的村庄正在逐渐消失。由于县城扩建,前几年村里土地已全部被征收,规划建设一个现代化的文旅小镇。村口不远处,一辆辆轰隆作响的挖掘机,张牙舞爪地步步逼近。在建的县城大道有如一把尖刀,直抵村前的门楼巷道。也许再过不久,这个生活了几十代人的村庄,这个存在了数百年的村庄,这个多少人魂牵梦萦的村庄,就这么消失了。从此,多少人的乡愁无处寄托,多少人的灵魂无处安放,多少人找不到回家的路,多少人辨不清自己的方向!
相思已是无从寄,彷徨愁怅中,正要黯然离开这片曾经茂盛的相思林,忽然在离枯萎多年的古榕树旁发现一棵幼树。没错,就是相思树!它从腐烂的榕树根下破土而出,枝叶舒展、傲然挺立,和周边萧败的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我轻轻抚摸着它那嫩黄的树根,淋浇那滑润的绿叶,恍惚间梦见这棵树茁壮成长,一群孩子们在树下争相釆颉那红灿灿的相思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