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孤魂

叮~~~

暗夜中,拍卖公司的地下仓库里,一架古琴,发出了一丝清脆而悠长的声响。夜深人静,冷月无声。使这原本诡异的仓库,又添了一股阴森。

我是一缕魂,一缕栖身于这把琴中虚无缥缈的魂。午夜时分,我会从琴里出来,看一眼我曾活了十六年,却游荡了千年的人间。

人死后,须有亲人将其埋葬, 给肉体一个归宿,魂魄才得以轮回。若非无主尸身众多,这世间又怎会留有众多的孤魂野鬼呢?

你不要误会,我是孤魂,却绝非野鬼。我有家,我的家族早已给我的肉体安排了一个极好的归宿——王氏嫡女,东晋太子妃。

那我为何至今仍栖身在琴中呢?

想知道我的故事吗?慢慢地闭上眼,安静的睡吧!夜深人静之时,我会进入你的梦中,向你讲述一件遥远而真实的故事。

西晋末年,永嘉之乱。先祖王导召集众多世族辅佐琅琊王司马睿,于建康重建晋室。为表王家支持,分龙椅,共天下。 在历史的长空中留下了这颗北方最亮的星——琅琊王氏。

这就是我的家族,百年望族,高门大户。然而我的身份却并不高贵——庶出幼女。

我自小便不爱与人争宠,加上身份低微,所以我并未引起过长辈们的注意。一连十几年,我就像是一位游离于家族之外的小姐,没人教我礼仪规矩,也没人告诉我高门闺秀应该做的事。

我住在偏僻的西北角,平时没什么人来。院子里,我种满了红色的梅花。红色,火一般的颜色,张扬而热烈,充斥着激情与奔放。“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百花殆尽,万里冰封,唯有这小小的梅花,在寒冰中怒放。我爱梅花,尤爱那如火如血般鲜红的梅花。不与百花争春,却独在属于自己那片洁净的天地中毫不掩饰的张扬着个性,在自己那转瞬即逝的美好年华里激情洋溢的盛开。

满眼尽是纯白色的天际,那团小小的红,如同鲜血滴落于茫茫白雪之上,美的令人刺目。

我擅琴,所以院中的梅树下常年放有一把古琴。我并不喜欢弹奏那些缓慢陈旧的曲调,而是自创出一首首慷慨激昂,如万马奔腾般气势雄浑的乐曲。当然,这些都是闺中小姐们口中所不雅的市井之乐。只是我实在不明白,在花开正盛的年华,为何非要压抑自己的个性,在那故作文雅的多愁善感的演奏呢?

公元400年,晋朝末年,外敌入侵,一批又一批的战士带着愤恨,带着不甘离开家乡,送往疆场。他们从未回来,因为战事从未结束。

在这个以家室定官阶的朝代,出生便决定未来,当王家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便能获得将军封号,又有谁还会一腔热血平天下呢?“家国,天下”?只怕如今已成了仕族的国,仕族的天下。只可惜了那些战士,说到底不过是那些仕族的一枚棋子罢了。

冬未尽,春已至。郊外山坡上那几枝红梅还未凋零。我骑马踏尘而来,抱着那把琴,端坐于梅林之中,这里是城中通向郊外的唯一道路。今年春天,战争已进入白热化,更多的士兵被送往战场。我看着从这里经过的每一个战士,一个个垂头丧气,神色凝重,带着悲伤与落寞,丝毫未有即将建功立业的振奋。军心涣散,如何取胜?

我实在看不惯他们那萎靡不振的样子,遂抬手急速的拨弄琴弦,奏出那激昂的曲调。人的斗志需要激发出来,明知是死,也要有尊严的去死。即使欲火焚身,也要在化成灰烬的前一刻,发出冲天般的怒吼。

强烈的节奏很快在军队中流传,也进而传进了一个人的耳中。

一天,他来向祖父提亲,这时王家才想起还有我这么个孙女。原本王家极力的让各房嫡女参加宴会,想要引起皇子们的注意。如今当朝太子亲自下聘,这无疑是给了王家一个巨大的惊喜。

“呵呵!想我王家已经出了三十多位皇后,不久将会又出一位皇后了啊!”祖父难掩内心的喜悦,哈哈大笑着,那布满皱纹的面容难掩眉宇间流漏出的激动与喜悦。“我王家果然是第一大族,那些其他的仕族,又怎能与王家相比。”

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眉头微皱,就连嘴角的笑意也突然间静止了。“‘太子正妃’意味着未来的皇后,这么重要的位子,其他大族又怎会甘心由我王家一直霸占?她一庶出之女,即便成了太子妃,日后也难以坐稳后位。”他想了想,随即命令道:“立即修改王家族谱,将准太子妃的名字改在她嫡母名下,从此一致对外宣称她是我王家长房嫡女。”

“是!属下这就去办。”

随后他那嘴边静止的笑意,慢慢地恢复了先前的弧度。

“她算什么东西!”向来骄傲的嫡姐怎会咽下这口气:“一个不入流的庶女,到底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居然能令太子亲自来提亲。”

“听闻太子殿下在郊外打猎的途中,偶然听到她弹得曲子,便被她给迷住了。”

“曲子?就是那首震得人耳朵生疼的曲子?哼!卑贱之人就是卑贱,居然敢弹出那种粗俗不堪的市井滥曲。竟然还跑到野外弹给那些个士兵听,抛头露面的,和那些个青楼艺妓有什么两样。”

“可不是嘛,王家的脸都让她给丢尽了。不过向她那种身份的女子,又怎能弹出像嫡姐姐那首《碣石调幽兰》一样优雅高贵的曲子呢?”作为颇有心机的庶出妹妹,怎能错过巴结嫡姐的大好机会呢?

“呦!那怎么不见太子殿下被你那‘优雅高贵’的《碣石调》迷住呢?”各房的嫡女们总是明争暗斗的。

“谁知道那妖女究竟使了什么媚术,平时装得一副清高的模样,谁知竟会跑到郊外去勾引太子,我才没她那么不要脸。”

“是吗?可我怎么听说在上个月的宫宴结束后,有位小姐在通往太子寝殿的路上扭到了脚,还被太子殿下给亲自送到了马车上,这近水楼台的,都没钓到那月亮?”

“你什么意思,难道一个卑贱的庶女做了太子妃,你这二房嫡女脸上就有光了?”

“就算她不做,这太子妃也轮不到我来做。同是嫡女,凭什么祖父什么都偏向你,在各大宫宴上都让你出尽分头。呵!长房长孙女,你不就是生的早些罢了,平时还对我们颐指气使的。怎样,被自己同父异母的庶妹踩下去的感觉不好受吧!”

“你!哼!走着瞧吧!”

婚期并未确定具体的日子,因为太子已带兵前往战场,归期未定。说到这,本朝太子倒是一难得的皇家子,从他肯亲自带兵前往疆场,已经比那些养尊处优,出则乘车,入则搀扶的贵族子弟强的太多。

转眼过了半年,这期间,我拒绝了祖父让我换院子的要求,毕竟住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可是对于喜爱清静的我,这半年的生活却一点都不习惯。三纲五常,女红刺绣,宫廷礼仪什么的,使我实在难以应付。

我那同父异母嫡姐,不,现在可以说是同父同母了。这半年来可真是没闲着,乐此不疲的向那些所谓的闺中密友传播着我不识礼节,浅陋粗鄙的“坏名声”。哎!管她呐!女儿家们的小心思,总是不允许别人比自己好,不让她们在嘴上释放一下,心里又怎会平衡呢?

季节的变换总能在梅花树上找到印记,从新生的嫩芽至满树的新绿,再到如今的叶落满地,恐怕再过些日子,就要催生出几朵花苞了吧!

秋季!万物枯萎,大雁南飞,最易勾起思乡的情愫。西风萧瑟,虽不及北风的刺骨,却独带有故乡的悲凉。

然而对于远在边关的将士,秋风的悲凉又怎与失去主帅的苍凉相比拟呢?那是一种笼罩于黑夜中看不见路在何方的压抑。

“不好了!前线来报,太子殿下归天了。”

消息很快传到京城,一时间朝野震动。

祖父在最初得知这一消息时,由于太过震惊,竟猛地提起一口气,好半天才顺过来。而作为准太子妃的我,则冷静的多了。只是有点震惊罢了,震惊之余便有着浓浓的哀叹。生不逢时,天妒英才。

“哼!我就说了,庶女的命,还妄想当凤凰?这下倒好,这太子妃还没当上,倒先落个克夫的名声。”

“就是嫡姐,幸好当初你没被太子看上。”

“你什么意思?多少皇子王孙没被本小姐迷倒过!瞧那太子,一脸的短命相,本小姐怎会看上他。”

“是小妹该死,说错了话,还请嫡姐原谅。”

“哼!现在我一想到那贱人还顶着太子妃的头衔我就来气,守寡还不让人清闲。”

“那也是空位,等嫡姐成了下一任太子妃,谁还会在乎先太子的遗孀呢?到时候,想怎么解气,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呵!那是自然。”

这几日,恐怕是自我订婚以来,嫡姐过得最舒心的几日吧!

圣上痛失爱子,悲痛欲绝。立即下令将太子遗体运回,片刻不得耽误。要知道,这可是他众多皇子中唯一一个骁勇善战的儿子,也是唯一一个被寄予厚望的儿子,而事到如今,这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

年过半百的老皇帝独自坐在院中,红肿而又浑浊的双眼呆呆的望着夜空中璀璨的星辰。突然,他紧张的站了起来,那原本空洞的双眼此时正紧紧地盯着夜空中的某一点。只见心宿之间,赫然停留着那颗荧荧似火的赤星,冲他发出如同鬼火般阴森诡异的光。犹如一股冷气浸透全身,使他不停的颤抖。他想要开口说话,却只感喉咙一甜,一种液体似是流了出来,而后就陷入了这无边的黑夜之中。

第二天,司天监报告了这百年浩劫,“荧惑守心”出现了。

太子的灵柩运抵京城已是两个月后的冬天了。今年的冬季来的比往常要早,也比以往更加的冷。一连几日都下着大雪,从未停过。

我紧了紧身上的衣袍,站在城楼上迎接着我那未曾谋面的“夫君”。今天一大早,皇上便一身缟素,率领百官迎接他的爱子。

灵柩在仪仗队的护送下缓缓向城下驶来。挂满白花的灵车;身穿白衣,高举白幡的护卫;雪中飞舞的纸钱,与这苍茫的天际融为一体。

皇帝在众人的搀扶下来到儿子灵前,将头枕在棺木上,颤抖的伸出双手抚摸着。许久,许久……

突然,他站起身转头看向我,目光冰冷无情,又别有深意。

“太子很喜欢你。”

“能得太子殿下青睐,是臣女莫大的荣幸。”

“太子曾对朕说,他今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娶你为妻,如今他却含着遗憾一个人去了。”

“请圣上放心,臣女定当一世为太子守灵,定不负太子真心。”

“可在那阴暗潮湿的地府,一个人终是太孤单了。”

皇帝语气冷硬坚定,无形中带着巨大的压迫,压的人发不出一点声响。

几天后,祖父将我叫到房中,十分无奈与忧愁:“哎!想我王家当年功勋卓越,子孙皆是人中龙凤,遥遥领先于任何一个大族。可如今人才凋零,那陈郡谢家都要赶超我们王家了啊!只可惜孙子们毫不争气,孙女中也就出了你一个让祖父满意的。”

我冷冷一笑:“祖父放心,虽说成不了皇后,可这太子妃头衔也会尽王家所用。”

“我这孙女果真乖巧。只可惜太子殿下就这么去了,圣上为此还连病几日,可见圣上对太子的宠爱丝毫不亚于当年的曹丞相。”

“是啊!若非曹冲少年早夭,这继承大统的又岂会是曹丕。”

“幼子未婚亡故,尚未成家,曹操最担心的莫过于爱子独身一人,无人陪伴。如今圣上也面临着同样的担忧啊!”

“那圣上的意思便是效仿曹孟德了?是与孙女解婚,另聘已死之人。还是……”

“乖孙女,王家好不容易出了一位太子妃,祖父不想放弃。”

瞬间,我感到胸口似乎积聚着一口气,吐不出,又咽不下。我伸手抚向胸口,尽量使自己气息平稳 ,可我还是明显感觉后背浸出了一层冷汗。我紧紧地攥着双手,略带颤抖的问道:“祖父是已决定,还是征求我的意见?”

“祖父也是为了王家,当年甄家也是将小姐嫁与曹冲配得‘阴亲’,才得以曹操庇佑。”

“所以祖父便也要放弃我这庶出小姐,获得皇家庇护。呵!这可真是一笔极为划算的交易。”

“你这是什么意思,作为王家子女,为家族牺牲是你天经地义的责任。你一个身份低微的庶女,为王家尽份心力是你莫大的荣幸,否则我凭什么为你修改族谱,划归嫡女之列。”祖父一改温和的面孔,变得冷硬而狰狞。

他是真的怒了。

“难道祖父真的以为让孙女与太子结为阴亲就能挽救王家如今日渐衰落的景象吗?想当年先祖辅佐元帝,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王与马,共天下,是何等的义薄云天。如今呢?子孙后代,心安理得的享受先人的功勋。那些个世袭将军,出则乘车,入则搀扶,还能否提枪上马,跃行千里?如今晋朝内忧外患,王家不是想着如果外敌打过来该如何应对,而是千方百计的保全自己的家族地位。王家与晋朝一样,都已经是飘零的蓬草,岌岌可危了啊!祖父,醒醒吧!不要在追求那浮华的梦了,王家真正的危机,是他终将会葬送在那些不肖子孙手中啊!”

“你放肆!”祖父一巴掌打了过来,狠狠的,毫不留情。“王家如何,那是男人们的事,还轮不到你在这妄加评论。我告诉你,王家每一个子孙,都有他该做的事,不管他愿不愿意。而你,既然身为王家人,就是命中注定的牺牲。

“是!孙女从没忘记这身体是王家给的,既然祖父想要,理应拿去。”我擦了擦唇角的血迹,缓缓地在他面前跪下,“孙女只求祖父给孙女一点时间,容我作一次告别。”

他丝毫没有看我一眼,只是冷冷的背过身去,“你最好不要给我耍花样。”

我退了出去,站在满是积雪的王家大院,任由刺骨的北风呼啸着从我身旁刮过,硬生生撕扯着脸部的肌肤,冰冷,刺痛。我该哭吗?快要与世界告别了,难道不该落些泪,表示难过吗?可真奇怪,为什么我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来到我院中的梅花树下,那里摆着一架古琴,在这大雪天里,琴弦有些受潮了。我从怀中掏出一盒松香粉,小心翼翼地涂在上面,调试出正常的音色。

呼啸的北风将地上的积雪卷到了空中,遮盖了那原本晴朗的阳光,使周围陷入一片昏暗。在这漫天飞雪中,我穿着一袭红衣,端坐于琴案旁。风中的积雪重重的打向任何阻拦它前行的东西,毫不留情。我被吹得睁不开眼,但丝毫不影响手上的动作。

“铮~~~”,开始了。

五根琴弦,犹如水中的精灵,舞动着那熟悉的旋律。热情奔放,激情四射,在那原本平静的水中飞溅起一层层水花。随着我指尖的大动,那火红的衣袖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如火焰般燃烧的弧度。水与火,激烈的碰撞,身至其间的精灵尽情演绎着冰与火的青春。

突然,节奏加快。如九重天上倾泻而下的巨瀑,亦如奔腾不息的江河,浩浩汤汤,一泻千里。风越来越大,周围的雪也越飞越多,厚厚的将阳光遮蔽。世界陷入了青一色的白,没有其他颜色。飞雪摧残着花瓣,在那更加昏暗的天色里,犹如飘忽着一团团凝固的血。此时的我只感浑身炽热,胸中集聚着一口气,急于发泄。我越弹越快,越弹越用力,使那原本红的滴血的外衣也在空中剧烈的抖动,将一层层厚重的积雪卷向天空,又在周围重重跌落。

手弹得越来越痛,周围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我只感到周围似是围绕着无数身穿红衣的女子,随着我急促的旋律,舞动,旋转。天作台,雪为幕,在这一声高过一声,一调快过一调的节奏中,旋转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眼前都被那鲜红的衣袖占据,紧紧的将我包围,紧的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

“铮!”弦断了,周围的一切都停了。

没有雪的遮挡,太阳很快便将周围照亮。阳光打在白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我看向那青葱般白嫩的手指,赫然出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我淡淡的笑了笑,抬头迎上那刺眼的太阳,痛的让我不想再睁眼。在彻底陷入一片漆黑之前,我竟然看见了一道白色的长虹冲向太阳,穿日而过。

白虹贯日,朝中又要动乱了。

我静静地抚在琴上,腥甜的液体不断的从喉咙里涌出,源源不断地滴落在雪地上,盛开出一朵妖艳的黑色之花。

手指上被琴弦割伤的血痕早已变成了黑色。琴架上还静静的放着那盒早已被我淬入了“见血封喉”的松香粉。

我死后便将魂魄附在了这把琴里。祖父为表示对我的“宠爱”与“愧疚”,从族中拿出了大量的金银玉器为我陪葬,或许他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些吧!因为我那嫡姐,在看到我全身溃烂,七窍流血的尸身的那一刻,吓得疯掉了。所以后来我的小院也便成了族人不敢踏足的禁地,直到王家衰败,那房子连同这架古琴一起掩埋于黄土。

这就是我的故事,此后我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待在琴中,直到千年后有人将我从土里挖出,我才再次看到了这沧桑巨变的世界。我辗转多次,换了不同的人家,直至如今身处于这家拍卖公司的地下仓库。千年间,我没有想过再去转世,我对人世已不在报有希望了。就这么让我做一缕飘荡的魂吧!挺好!

好了,天亮了。让我安静的睡会儿吧!讲了一夜,也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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