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告别(九)


            我的战友    

      都说医院是人生百态的缩影,这话不错。

      从9月2日入院到23日出院,历时22天。看到、听到太多的故事。悲惨的、酸楚的、幸运的、美好的。幸福的故事基本相似,不幸的故事各有各的不同。

       这是我的五位病友。流水账的形式记录下她们,记录不同的人生状态,这也算是我的一部分经历。有时我会回顾,在她们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思考自己该怎么活着。

       第一位赤峰大姐,50多岁,双乳良性结节,全切。我们同一天入院,同一个病房。她是那种骨架大没肉型的身材,一般这种身形的人,再瘦也显堆儿,可她,一滩烂泥。无论坐、躺,松松垮垮,软软踏踏。跟她说话,也不抬头,倒是也能回应几句,连连唉声叹气,一副活不起的样子。

        大姐一个月前刚做的子宫切除术,一个月后发现两侧乳房长满良性结节。医生说,结节多又大,即使手术切除,乳房组织也所剩无几,况且,复发几率大,不及时治疗,发展成恶性可能性大。建议双乳全部切除。

        侍候大姐的,是她老公和两个姐姐,周到、细致。老公待她像恋人,疼爱至极;两个姐姐待她像孩童,事无巨细。 因为切除子宫,身体还没恢复好,又双乳切除。大姐认为自己肯定是绝症,大夫和家人隐瞒,整天郁郁寡欢。老公心疼得不得了,越加疼爱,大姐越以为自己时日不多。

        说来也怪,按说这种心态的人应该恢复的慢,尤其是双侧全切,创口也是别人的双倍。而大姐恢复神速,只三天,引流便没有液体流出。拔管出院那天,她老公护着她一一和我们告别,说以后不会再见了。她以为是自己没有治疗价值,医院不留了。

        她走后,我们大家谈论,她这样状态,跟家人无微不至的照顾有很大关系。和医生商讨的过程不让她参与,说什么话,也都是背着她。越是这样隐瞒,越让她心存疑虑;越是体贴入微,越让她认定自己病入膏肓,时日不多。这样反而是害了她。

        可以说,她是我们中,最幸运、最健康、最幸福的。真心希望她已经走出这种状态,生活自如了。

        第二位锦州联通公司的,44岁,恶性,单侧全切。她入院、手术都比我晚两天,住我隔壁床,我们是不同主治医。很娇气的一个人,说话很轻、很慢,很有礼貌。形象、气质一看就是知识女性。

        据她老公说,她连大勺都端不动,洗衣机也不会用,儿子的学习方面更是帮不上忙。但她不是那种甩手掌柜,是你做什么,她都围着你转,给人喜悦感的人。这样的人,应该是与世无争,与领导同事,亲朋都能友好相处,仙人般的一个人,病痛应该与她无缘才对。

        术前她所有检查结果显示,结节分级在4B期,也就是说,恶性几率是20%—50%,而一般的来说,良性几率大。她的主治医也是位年轻男医生,很有名气,在盛京医院手术刀口美容大赛上荣获过奖项。不知道是刻意隐瞒还是诊断有误,医生与家属口径一致,良性的。我们也都替她高兴。

        她做的患乳全切术。有第一位大姐良性全切的例子,没有人怀疑她是恶性的,连她自己。她的亲朋很多,每天都有三五个人来看她。没手术时,做完检查项目就回家,即使这样也有人从锦州过来看望她。每来批人,她老公就全方位的解释一通,良性的,胸小,切完结节就不剩啥了,跟全切没区别。她自己也这么说。

        手术那天,她老公在手术间隙,回病房取东西,顺便和我们聊了一下,她在家的实际状态:烦躁、易怒,爱哭。一会儿让他陪,一会儿让他离远点,他走开又说不关心她。他和我们描述时,很无奈的样子,走到病房门口,他回头说,她心态不稳定,不能让她胡思乱想。

        我们听出来,这是让我们少接触,毕竟我们都是恶性的,文化层次较低,说话没有分寸。我们也理解了,为什么,一波一波的人来看她,陪她聊,就是让她没有思考时间、没有与我们这些重症接触的机会。

        我们这种手术,在术中有点滴,一直到回病房,滴完之后就没有了,连一片药都不用吃。我们也私下里探讨过这个问题,为什么碗大一块肉,被割去了竟然不疼?可能是术中创面有长效止疼药物,又或者术后被绷带勒麻木了,没有痛感。反正不疼。

        她不一样,从手术室出来,各种点滴、止疼泵没停过。一个应该是,工作单位保险全;另一个也许是她及家人认为,人存在个体差异,我们不疼,不代表她不疼。

        嗯,还有,她老公是又一位极品老公。晚上睡觉,她说止疼泵和引流管缠绕,不方便身体挪动,想摘掉。她老公没让,说有他时刻在旁守护,让她尽管动。“媳妇,只要你不疼,只要你高兴,你说咋都行。”术后第三天清早,她就带着引流管回家了。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决不允许的。

        后来,国庆节过后,她微信咨询我化疗用药,才知道,她是恶性的。她用的药,全部为进口。再后来,见她发过两次朋友圈,都是转发养生类的。我试图跟她联系两次,她热情不高,我也怕自己说错话,就没敢再打扰。

        有时候我想,她充其量也就是一期(恶性肿瘤分期),化疗可有可无,预防而已。这样的知识女性,或是医生初步诊断出现偏差,或是家人故意隐瞒,她都该有自己的判断和主见。不应该是这种稍显不尽人意的结局。

        从她的身上我也知道,有可以依赖、信任的人当然好,而自信和坚强是别人给不了的。

        第三位,朝阳大姐(我第四次确诊,在医生诊室里见到的,那两位女士的母亲),近60岁,患侧全切。我们也是同一天入院,一个病房。大姐身形瘦小枯干,但属于小小身体大大能量的那种。孩子们都在外地,和老伴养了几十头牛,她是主力。

        她女儿没告诉她具体病情,只说切除就好了。而她也是在无尽的猜测中。不过她很开朗,也热情,看到谁都主动打招呼,偶尔我们会闲聊。临手术前,她被转到滑翔分院。原因是,她身上长了很多良性小瘤子,怕术中出现问题,沈北院区没有抢救条件。

        大姐的小瘤子,类似新疆小蜜蜂葡萄形状,大的比葡萄大,小的也有黄豆大。在右侧眼角及额眉处有几个连生的,身上也有。因我俩是同一时间段入院的,接收我们入院的医生是位女新手,登记完入院记录,把我俩带到处置室,做了触诊。大姐身上的更吓人,一堆堆,一簇簇的,挺麻人,接诊医生也是头一次见,被吓一跳。

        自那以后,我们也没再见过,倒是她女儿经常和我们联系,互相询问放化疗的事。她女儿说,大姐闲暇时状态也不好,胡思乱想。告诉她是良性的,她就说自己是恶性的;告诉她恶性的,她就说自己是晚期了;跟她说不是晚期的,没有事,她就说自己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但大姐要强,只要是化疗副作用一过,立刻找活干,干起活来,人就活跃了。

       大姐是不是晚期不清楚。不过这样勤劳又坚强的人,一定会抗癌成功。

        第四位,40岁的海城小妹,恶性,患侧全切。在海城一个小县城经营一家缝纫厂,目前做出口韩国的牛仔裤加工项目,还经营一家鞋店,经济条件应该不错。

        小妹先我入院,不在一个病房,是一个主治医。因她性格开朗,为人热情,见面就打招呼而结识。小妹很瘦,脸型有棱角,瘦削美。单身,由母亲照顾。

        起初,我对她母亲印象深刻。母亲很慈祥,不善言谈但有问必答。我们这样的人,没手术时就是个正常人,可小妹母亲步步跟随。实际上,她什么也做不了,跟医生、护士沟通都不用她。后来,听小妹说,她姐姐刚去世不久,是从拉草的车上坠落。我感叹,这是位坚强的母亲,遂格外敬重。

        小妹走时我们互留微信,因为打印病例需要在出院后,时间又不确定。她离得远,不方便,让我有消息通知她。起初,我除了给她一些必要的信息,并不经常联系,直到开始化疗。她们当地,医保报销范围内的化疗药物,给药途径和信息方面比较落后,经常咨询我些问题。

        越来越熟络,小妹把她的病理报告和基因检测,拍给我看。她说,虽然只是二期(恶性肿瘤分期),但血液里检测到癌细胞,腋下也有转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完蛋了;她说,农村可以一次性买断养老保险,但她不敢买,怕没到退休年龄,人就没了;她说,活一天算一天,得及时行乐。所以,她打麻将、做指甲、游玩。但她对老妈特认真,有个头疼脑热,立马带去医院。事业也没耽误。

        这个说话大大咧咧,随性的人,其实骨子里热爱生命,尊重生命。孝顺,是她最大的美德,因为孝顺,我想她一定会珍惜生命。

        第五位大姐,近50岁,北镇人,患侧全切,晚期或是局部晚期。

       这位大姐很逗。她家后院邻居是乳腺癌,在锦州做的手术,术后不久就复发去世了。大姐知道自己也得了这个病,隐瞒家人,拒绝治疗,说不想人财两空。后来,亲家母知道了,强行给她拉来,找医生、做检查。因肿瘤过大,牵引周围皮肤、肌肉,无法手术,先进行的化疗。认识她时,是她化疗结束,准备手术。

        照顾大姐的是她丈夫,常年在外开大挂车。大姐还没出院,他就又出远门了。即使他在时,大姐也是极要强,内衣裤都自己洗。亲家母刚手术时常来,后来被大姐拒绝了。大姐说,不习惯被侍候,自己能动手绝不用人帮。

        大姐不到一米六,体重150多斤。说话有力气,口音重,很幽默。丈夫走后,大姐并不显得很孤独,跟谁都能聊半天,买个饭能出去一,两个小时,回来说跟市场的人聊个天。

        我俩一个病房,一个主治医,她是在我之后做的手术。大姐因为引流管液体不见少,我出院一个星期后去换药布,她还在。那段时间病人少,大姐就一个人住一间大病房。她说不孤独,白天到别的病房聊天,晚上回来睡觉。可我分明见她对着窗户发呆。

        后来我又去医院两次,她都在。其实,她已经办理了出院,因为拔掉引流管后,患处仍有积液,需要每天把积液用针管抽一遍,就偷偷住在医院。她说,亲家母接她去,她不愿给人添麻烦,在医院比去人家里自在。医生和护士都知道她的情况,都不管。

        每次去,我都叫两个外卖,和她一起吃,聊上半天,睡上一觉再走。大姐的孤独,假装的坚强,无人可依靠的境地,着实让我心疼。

        现在大姐在北镇的家。丈夫2020年,过年时回来了,过完年又走了,疫情也没能挡住他。大姐说,得挣钱,得活着啊。我们几天就会微信聊一会儿,要是哪天她没回我微信,我会一直说,一直说,说到她出来为止。她说,有我惦记,丢不了。

        对了,大姐有儿子,住在北镇县城,大姐每隔一段时间去看看,孙子是她带大的,看不见想的慌。每隔一段时间还要去外村,去看看和弟弟生活的老父亲,如果不是自己的病,老父亲应该是由她来照顾,她说对不起老人。

        我想这样的人,老天应该开眼,让她有个好结局。

        同样是一种病,同样是女人,同样有亲人陪伴。有的活的矫情,有的活的坚强。矫情,是因为有人爱,有矫情的资本。坚强,也不是没人疼爱,是她知道,自己是别人的依靠,矫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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