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给你讲故事,像萨桑国的那个山鲁佐德,用一个又一个故事推迟着残暴的降临,最终瓦解了山鲁亚尔的残忍,把爱的信念重新注入山鲁亚尔心中。这一千多个深沉的夜,将会是一串闪光的明珠吧。
当然,你不是山鲁亚尔,我也不是山鲁佐德。我们不需要用一个个故事来延续生命,也不需要用故事来唤醒爱情。然而尽管如此,我我还是希望给你讲故事。
我笑的时候,村里每年都会有“瞎子说书”。在电视还是外星来客的年代里,“瞎子说书”是每年村民们唯一的精神生活。不用说,小孩子总是最先到达的,坐在板凳上直直地盯着瞎子调弄着单弦。我很怕看瞎子那双黑洞一般毫无反光的眼窝,却喜欢极了他手中单弦的美丽声音。一晚上,会支楞着耳朵听他讲的每一句话,会在大脑中把一个个语音变成活生生的人物形象。并在接下来瞎子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在院子里扮演其中的人物。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民间文学”这个高大上的名字。我只知道我最初的文学想象就是从“瞎子说书”开始。因此,当我读到史铁生的《命若琴弦》时会由衷地感动,它唤醒了我童年时期的精神。
我想,也许民间文学才是一个民族文化的基因吧。
有时候我会想,假如我也是一个瞎子。我是不是也会像童年时的他们一样行走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是否也会像他们一样用一个个故事去延续着这份看起来无尽的苦难?就像山鲁佐德,在最后一天来临之前,她也是行走在黑暗中的盲者。她始终会担心山鲁亚尔把她当之前的一千多个少女一样地杀死。恐惧,会使她挖掘自身所有的智慧。
在阿拉伯的传说中,山鲁佐德是自愿代替那些少女进入宫中的,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选择的意义。那么,是什么让她能够自愿走进一条看起来毫无希望的黑暗之途?
记得有一次早晨,我尾随着一老一小两个瞎子走出了村子,我很好奇他们怎样走路,怎样在一个个村子之间候鸟一样地迁徙,我甚至怀疑他们并不是真的瞎子,只是在有外人时抬起头装出一副望天的样子。在村外,我看到小瞎子在前,老瞎子在后,一根竹竿牵引着一老一小两个世界。你可能想不到,我对“相依为命”的最初理解就是从此开始。在我成长的岁月里,这个牵引的画面会突然出现在脑海里,每个不同的时期都会有不同的解读。
生命传递的过程,也就是一根竹竿吧。我有时会想,如果那根竹竿突然断裂或者消失,那么,两个瞎子的世界是否就此崩塌?
我回来时,被姑姑狠狠地训斥了一通。她说那个老瞎子坏极了,他会把小孩拐跑,养到一定岁数时就把小孩子的眼睛弄瞎。这样小孩子就跑不掉了。不用说,我是吓坏了的。可好像当时并不怕瞎了后怎样,只是怕挖眼睛时的疼痛。
但到年末时,只要瞎子的单弦声音一响起,我依然会抛掉恐惧和疼痛,屁颠颠地跑去。
对于山鲁佐德而言,每个夜晚都是恐惧的开始。就好像她故事中的那个渔夫,每个夜晚都会把魔鬼从坛子中放出来。她不能够说放弃也不能够选择,她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用一个故事在早晨降临之前把山鲁亚尔心中的魔鬼重新装进坛子。是怎样的一颗心,才能忍受一千个这样的重复?
故事,成了这个看起来无尽的循环中唯一的变化,也成了这个漫漫长夜里唯一的支撑。然而这支撑就像那两个瞎子之间的竹竿,是那样的脆弱。
长大以后,我明白了姑姑当年是骗我的,我也明白了有些人天生就是瞎子。多年前我又一次在苏州的一个车站等车,一起等车的还有两个中学生,一男一女,也是瞎子。他们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我听不懂苏州话,但能够看到他俩脸上的阳光和快乐。我想,如果我不知道他们是瞎子,那我一定会以为他们是专门闭上眼睛享受阳光。我看不到任何一点儿苦难的痕迹,看不到因为他们的世界因缺失了色彩而惨淡灰暗。
也许,就是在那时我突然明白了山鲁佐德。
也许所有的苦难都是我们强加给他们的,我们以为缺失就是痛苦,恐惧就是末日。我们想当然地把一些自以为正确的同情,所谓的感同身受强加给他们。我们只是没有想到,同情意味着歧视,同感也许是冷漠。
就像山鲁佐德,她可能真的就没有恐惧,她的心中只有阳光,所以才会把故事讲的繁复变化引人入胜;就像那两个牵引的盲者,他们也许欣喜于相依为命的世界,才会用一根单调的弦弹出勾人心魄的吸引。
一千个夜,也会因为这份领悟而阳光灿烂吧。当第一千零一个夜离去,山鲁亚尔终于紧紧地抱住了山鲁佐德,早晨的阳光破窗而入,洒在他们的脸上。
芝麻芝麻开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