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第一场雪

      高阳在临死之前依然能将那一切安排得很完美。

  那个冬日的早晨,高阳很早就起了床。她支撑着瘦弱的身体。她在衣柜里选出一件白色的漂亮的丝裙穿在身上。那丝裙很薄,天却很寒冷。但高阳不管那丝裙是不是很薄天气是不是很寒冷。只要美。高阳在这样的时刻只要她的美。

  她仍然很美。

  那薄薄的袒胸的长裙将她那尽管瘦弱但依然美丽的线条淡淡地勾画了出来。

  然后,高阳坐在铜镜前,她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她不敢,也没有心情。她怕镜中那个苍白的自己。

  她开始精心地化妆。

  在那个冬日的清晨她精心地打扮着自己。一边打扮着一边突然地想到,这一刻人们可能都已经各自准备着去赴死了。她想到这些的时候便觉得很欣慰。因为毕竟还有人相伴,她死得也就不再孤单。

  高阳在她的脸上描绘着一幅最美的图画。

  她想她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去死,而是为了去见她无比想念的吴王。

  她想她也许会对吴王解释些什么,但也许不会,因为她坚信她的三哥是会原谅她的。他爱她。那是种唯有他和她才会有的一种生命的挚爱。那挚爱没有任何附加的条件,那挚爱是一种生命里的默契和本能。

  高阳公主要打扮好了去见恪。她要让恪看到最美的她。

  当一切终于停当,她最后一次站在她的铜镜前。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个镜中的她竟是那么美丽。

  是的,连她自己都认为那个镜中的女人太美了。

  一个将要赴死的美丽的女人。

  一个要与至亲骨肉最后团聚的美丽的女人。

  就要见到吴王的现实使高阳心旌摇动。她反复在镜子里审视着,不希望她身上出现一丝的女人的破绽。一种小姑娘般的感觉,那感觉似曾相识,但是她却怎么也记不起是在什么时候经历过这样的感觉了。总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的心怦怦跳着。她的苍白的脸上开始变得潮红。她惟恐自己还不够美丽。她太投注于那美丽了,以至在被禁军押解着,离开她住过十多年的这座房子和庭院时,她竟顾不上留恋,哪怕是一丝一缕的,浅浅淡淡的留恋。

  她甚至在走出家门时都不曾想到那两个与她同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儿子。她从他们的房前走过时也没有想到要透过窗棂去看看那两个可怜的小孩。她从没有把他们当做过至亲骨肉。她觉得那些小孩无非是身外之物,像金钱一样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走。她管不了他们。她连她自己都管不了了。她只能将这大千世界看到她生命终止的那一刻。

  而在终止以前的那一刻,她还企盼着,那比生命更为重要的与吴王的告别。那才是她唯一的愿望。

  然后,高阳离开了她的房子。

  高阳在离开她的房子之前,把她从后宫带来的那铜镜狠狠地摔在了石板地面上。

  “当”的一声。

  铜镜又缓缓弹了起来。再落下去。裂开。

  那延宕着的决绝的声响。

  从此,她再也不要看到她自己。

  然后,她依然仪态万千地坐进了她的马车。那马车她已多日不坐,在马车的角落里已有蜘蛛织成的蛛网,那么细密的蛛网。她想这是她最后一次乘坐自己的马车了。她想起这车辇曾经那么华丽,那是曾经宠爱过她的父皇给她的陪嫁。从此她乘坐着这辆马车去见过很多的男人,很多的男人使临死前的高阳感慨万端。她慨叹自己这悲悲喜喜恩恩怨怨的女人的一生。

  长安城冬日的早晨蒙着一蹭淡淡的清冷的薄雾。那薄雾被高阳的马车撞着,四散着,那雾的湿气袭进来。马车跑在清晨的长安街头显得很寂寞。那缺油的车轴在踏碎了早晨宁静的马蹄声中发出令人心痛的吱吱嘎嘎的响声。

  高阳想,连这马车也已经老了。老了,旧了,这是一驾早就该报废弃的马车了。连高阳都弄不清这马车为什么会坚持了那么久。

  这时候,突然间地,一阵格外悦耳的钟声。

      那钟声如歌般在长安城的晨雾中响着,飘散着。那么清澈,又是那么朦胧地。

  高阳骤然之间被感动。

  她靠近车窗,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窗帘。她竟意外地发现她的马车此时此刻竟走在弘福寺那紫红色的高高的砖墙下。

  突然间的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在这一刻,想不到她竟然与院墙内那不息的灵魂如此接近。

  这是她很多天来第一次想到辩机。她想她与辩机毕竟是很多年来最亲的人。而辩机已经遥远,她不知道那个遥远的辩机如今怎样了。她觉得即或是像这样认认真真地想着,她也无论如何记不起辩机的样子了。

  这时候她的马车咯噔一下停了下来。

  高阳不知道到了哪儿。她再度掀起车窗的窗帘,她于是看到了杨妃富丽堂皇的庭院。

  那宽阔的屋檐向外伸展着。

  高阳公主心中骤然充满了温情。那是种感动。她顿时想起了长年住在这里的那个母亲一般的女人。她想杨妃竟也早早地随父皇去了昭陵。那是他们的共同的母亲,她与吴王李恪的。而那个丧尽天良的高宗李治竟然不许她来为这个善良的母亲一样的女人送葬。

  高阳满怀着悲情和感动走下马车。她缓缓地走进杨妃的客殿。她想,就算是最后一次走进来向杨妃告别吧。

  高阳公主缓缓地走着。

  那从容不迫的步履。

  那些看守着吴王李恪的卫兵们不由得一振。他们痴迷地望着高阳公主,只觉得这个女人恍若是下凡的仙女。他们终于明白了,尘世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男人心甘情愿地被这个女人推进死亡的深谷。

  高阳公主在禁军们的押解下缓缓地走着。她留心看着这深深庭院内的一砖一石。她的脚步很轻,生怕惊动了什么。她记得她曾经无数次地来过这里,从幼年起,这里为她留下了数不清的与恪青梅竹马的记忆。

  那往事依稀。而如今,她亲爱的三哥终于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了他幼时的这个美丽而静谧的宫殿中。

  高阳在清冷的晨雾中缓缓地向监禁着吴王的那个宫殿走去。她急切地想见到吴王,此生最后的一个亲人。她要与最后的那个亲人共舞。

  然而她依然缓缓地走。

  她无端地拉长着那急切的心情。

  她缓缓地走着。依然是那副她高阳公主所特有的骄矜。雍容而又有些悲壮的。押解她的士兵们竟被远远地甩在了她的身后。

  那是个光环。

  光焰无比的。

  那光焰在高阳公主的身边神秘地燃烧着。那是无形的阻挡,谁也不能够接近她。

  如此地静谧。

  高阳突然间有了种很奇妙的感觉。

  那是一种明知道去死但却又很欣然的心境。

  这时候,她在静谧的晨雾中又听到了一种清脆而又呜咽着的若远若近若隐若现的声音。她知道那是什么。如歌般的,她和吴王小时候曾经非常喜欢非常迷恋的声音。

  高阳公主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

  她抬起头便透过迷雾看见了那美丽的房檐上悬挂着的那一串串玉石的风铃。

  那一颗一颗造型不同但却同样透明圆润的玉石,被优雅地串在了一起,优雅地挂在向上翘起的房檐上。美丽的风铃和风铃美丽的声音,在这个冬日的早晨,为高阳歌唱。多么美好,高阳想,吴王和我就是在这令人感动的声音中一天天长大的。

  然后,在禁卫军的簇拥下,高阳终于来到监禁着吴王的房子前。

  她停在了门口。

  她屏心静气。

  她轻轻地推开了吴王的门。

  在那温暖的昏暗中。

  高阳终于穿过那昏暗,终于看到了远远地站在房子中央的吴王恪。

  恪身上是沉重的镣铐。恪在被处死之前,依然是朝廷最最惧怕的敌人。

  高阳公主看着黑暗中的恪。除了恪那英武的骨架、依旧炯炯的目光,高阳几乎认不出那个昏暗中的男人了。

  高阳站在那里。她依然骄衿依然冷漠依然颐指气使。她以女皇一样的威严和天使一样的美丽震慑了身边所有的兵士。她就那样高傲地站在那里。在高阳逼视的目光下,士兵们终于摘去了吴王身上的锁链,并惶惶地退出了恪的房间。

  高阳走过去闩住了门。然后她靠在那木门上。她缓缓地扭转身。她望着那继续站在黑暗中的李恪,她已经泪流满面满心伤悲。

  高阳站在那里,默默地在心里叫着三哥。她怕吴王最终不能原谅她。

  然而高阳终于看见那黑暗中的李恪向她伸出了手……

  高阳便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把她冰凉的柔弱的身体投到了恪的怀抱中。

  李恪的房子被皇家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但是两个紧紧拥抱在一起的生命却对此浑然不觉。

  李恪满脸的胡子。

  高阳公主用她冰凉的手指去抚摸恪的瘦削的脸颊,抚摸着他被镣铐磨破的那累累伤痕。高阳把她的头靠进恪的怀中。她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不停地流下来。她伤心极了,她一遍一遍地说着:“三哥是我对不起你,是我……”

  恪用他的大手按住了高阳的嘴。“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也什么都不必说。”他抹去高阳的眼泪,他说此刻他只想把美丽的小妹妹搂进在怀中,只想把她冰凉的身体暖热。

  他们就那样紧抱着。

  好吧,什么都无须多说。

      高阳抬起她美丽的头,她把那绝世的美丽印在恪的眼睛中。接着她又把冰凉的嘴唇朝向恪。她靠近着,期待着。那么柔软的。那温热的气息袭击着恪,那无以逃避的热烈包笼着。

  李恪终于也把他的嘴唇贴了上去。

  贴紧。那焦灼的寻找。滑动着的激情。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士兵的拍门声。

  那是种催促,在急切的节奏中。

  是时辰到了,最终的时辰。士兵们要把高阳押回到她自己的家里去行那自缢的仪式。

  是的,是的,死在催促着。

  高阳在李恪的身边说:“如此同你在一起,我便真的不怕死了。唯有死能让我们永不再分离。”

  他们就这样彼此送别。世界早已不复存在。

  然后,又传来士兵的敲门声。

  那声响惊心动魄。那已经不再是催促而是一种逼迫了。

  终于。

  李恪将他此生最后的激情留给了他身下的这个他终生爱着的女人。李恪瘫倒在女人的身上。他在迷蒙中被那女人轻轻地抚摸着,他觉得他被抚摸的时候就像有一股股清泉从身上流过。

  不是末日。也没有绝望。

  他们躺在那里。任木门被敲击。任喘息慢慢地平静。

  时辰到了。

  那时辰还是到了。最后的时辰。

  高阳公主缓缓地坐起来,她整了整那件白色的长丝裙。

  然后她站在了吴王的面前。

  她看见吴王对她微笑着。

  她于是很欣慰,她知道自己依然是美丽的。她是怀着一种美丽的心情去赴那天国的长旅。

  她让自己踩在一把高高的木椅上,她让她美丽的头颅套在那根捆绑在木梁上的白色缎带编织的绳索中。

  她不要再回她的家。

  她愿意死也同她的亲人死在一道。

  她很镇静也很自信地做着这一切。

  她很专注。

  她把这当作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来做。

  她做得很认真。

  她不让李恪来帮助。她只要李恪默默地注视着她。

  然后,她向李恪最后一次伸出了双臂。

  她像个小女孩儿一样被李恪紧抱着。

  他们亲吻。没有欲望的那种。他们仿佛又重返了那纯真的年代。

  那么美丽的一种解脱。那么缓慢地,缓慢地,然后,一切就全都没有了。

  四周静极了。

  李恪走过去。

  他把那依然温热依然柔软的身体抱下来。他让她躺好,躺得完美。然后,他从墙上悬挂的剑盒中,抽出来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

  这时候,士兵们冲进门来。他们终于砸碎了那门,时辰太久了。他们虎视眈眈剑拔弩张地面对着恪。

  李恪高举着他的长剑,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士兵们。

  士兵们退着,他们竟不敢直视吴王的眼睛。他们谁都知道李恪是无辜的。他们深知,在偌大的皇室中,唯有李恪才是真正的王。

  士兵们还看到了躺在地上已经死去的高阳公主,他们已不必把她再押回她自己的家了。他们不敢相信那公主死都死得如此光彩照人。她躺在那里,仿佛还在呼吸。她的胸膛依然丰满她的肌肤依然光洁。他们根本就无从知道公主她在死前曾获得了怎样终极的快乐和幸福,那是她毕生的所求。

  李恪就站在那里,站在公主的尸体旁他高举着他的长剑。

  李恪如勇士一般,那是种旷世的英武。

  士兵们为他们眼前这幅图画一般的悲壮景象震撼了。他们纷纷退却。他们中有的人甚至哭泣。

  李恪举着长剑站在那里。

  士兵们等着他的怒骂。他们想他是有骂不完的话的。国恨家仇,此刻一定都充溢在吴王的胸中。

  但是李恪没有说一个字。这无声是对长孙之流的轻篾。

  他再一次深情地俯视着高阳。然后,他抬起头,在士兵们的目睹下,大义凛然地拔剑自刎。

  血像鲜红的花朵般喷溅,将李恪身下高阳那白色的丝裙上染出一片片惨烈悲壮又凄艳美丽的图案。

  宁静的高阳沐浴着吴王的热血。

  然后。

  吴王缓缓地——

  倒下。

  倒在了高阳的身边。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这一次真的结束了。

  两具尸体被抬出去的时候,那阴冷的冬日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雪。鹅毛般的雪。

  那是早春的第一场雪。

                                                  ——玖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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