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曾有这样的经历，在某场雨后的散步，微润的泥土，修剪的青草，这些突如其来的气味侵入你的记忆勾起了你某个遥远的回忆？
在人类的五感中，嗅觉的记忆是最恒久的。这座城市充满了气味，哪一个才是属于你的味道？
“铛铛铛”摆钟一下一下不依不饶地敲着。
我深深地打了个哈欠，从臂弯中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清了墙上的指针，原来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伸手抹掉了睡梦中不小心流了满脸的口水，然后顺手一把擦在了一直在我怀中酣睡的莱莱身上。一直以来视自己一身白毛为命的莱莱狠狠地报复了我一爪子，然后纵身跳上了柜台，它回过头眯着异色的眸子警告地瞧了我一眼，甩了甩尾巴，蹲坐下来，开始清理自己的毛发。
我一手支着头，百无聊赖地看着店门外来来往往经过的人流，却没有一个人朝店里看一眼。明天是小长假，这也就意味着，今天是本月最后一天，同时也意味着，这个月我居然一笔生意也没做成！
和人类管理局租的档案室下个月就要续租了，我掏出手机，在上面按了一串数字，再加上店铺租金，水电费，管理费，这个月新到的玻璃瓶费用，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我看着手机上蹭蹭上涨的数字顿时觉得头大。
恼火地挠了挠头发，这样下去下个月就得关门大吉了，要不先把莱莱的伙食费扣了吧，这家伙一个月得吃我不少钱呢。正这么想着，莱莱仿佛觉察到了我的心思，回头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发出“喵”的一声，突然它的耳朵动了动，朝门口的方向去，我也下意识顺着它的眼神瞧了过去，然后听到“叮当”一声铃响，有客人进来了。
进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孩，看起来二十出头，整套职业装穿在身上并不合体，就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女孩，瘦弱的身子骨怎么也撑不起来，她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厚厚的镜片却遮不住满脸的疲色。看样子，应该还是个刚入社会不久的小姑娘。
女孩进来拘谨地朝我点头，然后小声问道：“老板，请问店里打烊了吗？”
我立马站起身，朝她一咧嘴露出我标准的八颗牙齿微笑应声道：“没呢，本店的营业时间是从晚上七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您来的正是时候！”
“哦，好奇怪的营业时间，”小姑娘嘀咕道，她又朝柜台靠近了几步，看着我不好意思地开口：“请问，我可以随便点菜吗，我是说，你能不能按照我的描述做出我想要的味道的菜？”
这一刻我仿佛听到了自己身后招牌碎了一地的声音，莱莱迈着优雅的步子走了过来，亲昵地蹭了蹭女孩的手，留下它的长尾巴一下一下刷过我的脸，我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这只蠢猫居然还帮着外人一起羞辱我！
我努力维持自己快要破碎的笑容，伸手拍了拍背后木架子上挂着的一个牌子问道：“小丫头，你认识这几个字吗？”
“不是闻香寻味吗？”女孩满脸的迷惑，伸手试探性地摸了摸莱莱，见它没反抗，索性大胆地抚摸起来。
“没错，那你知道本店经营什么业务吗？”
“香和味，难道不是饭店吗？”女孩依旧是满脸真诚的疑惑。
“噗呲。”我听到了来自莱莱的嘲笑，不过好在小姑娘并没有注意，她的脸上出现了窘迫又尴尬的表情，显然已经有点明白我的意思了。
“小丫头，这是一家定制香水店啊，我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调香师，你这么说就是对我人格的侮辱，知道吗？”
要不是隔着一个柜台，我觉得此刻我的怒火一定已经把眼前这个女孩化成了灰烬，但很快这把火就被浇灭了，被女孩的眼泪。
“你，你哭什么呀，我又没欺负你。”我连忙从柜台后走出来，看着面前的女孩吧唧吧唧地掉着眼泪有些头疼。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凉爽的风信子香味，仔细闻中间还夹杂着一丝丝青苔和柏树的青涩味道，仿佛面朝一个巨大的湖泊，湖面波澜不惊如同一面镜子，安静而宁和。
我隔着烛火望着对面依旧在擦眼睛的女孩，等待着她的开口。都已经用了一只安神的香薰烛了，就顺便听听她的故事好了。
“我今天跑了整整一条街，都没有吃到我想要的味道，很多店家更是尝试都不愿意就直接把我赶出来了。”
“这是你哭的理由？”我双手抱胸，挑了挑眉。
“不是，”女孩涨红了脸，半天也说不上理由，最后只好说道，“就算是吧。我小时候特别挑食，尤其讨厌吃青椒，妈妈想了很多办法都没用，最后还是外婆改良了一道青椒酿肉，才让我彻底爱上了这个菜。后来我去外地读书，很少回家，就再也没吃过这个菜了。”
女孩的眼神柔和，其中却隐隐藏着挣扎。
“前年，我刚毕业来到这个城市找工作，好不容易通过了面试打电话回家才知道，外婆已经在我面试的前两天过世了。我匆匆赶回去，却终究来不及见她老人家最后一面。”
“其实，刚开始，一切都好像和从前一样。直到有一天，我出去吃饭，点了曾经最爱的青椒酿肉，发现根本不是记忆中的味道，然后我又去了很多家店点了这个菜，这才明白，原来，我再也找不回儿时的味道了。”女孩的神情有些恍惚。
我皱了皱眉，问道：“你有多久没回去过了？”直觉告诉我，她还有很多没说出口的话。
女孩的脸上少有地露出了倔强的神情说：“一年半，自从那次外婆的事情以后就再也没回去过。”
我仔细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问道：“不回家理由是因为你母亲没有及时告诉你外婆去世的消息吗？”
“她居然瞒着我，让我连外婆最后一眼都没见到，她以为那是对我好，可是她不明白，她怎么就是不明白，外婆对我来说远比一个面试一份工作要重要呀！”
女孩说完最后一个字哽咽了，她趴在桌上呜呜大哭，我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开始沉思。
“让我来帮你找回失去的味道吧！”我突然开口道。
“怎么找，你会做这道菜吗？”女孩抬头，脸颊上还挂着泪珠。
我伸手在她额头上狠狠弹了一下说道：“我堂堂一个百年难遇的调香师怎么可能下厨做饭，调香师自然是用调香师的办法来解决，这次，我们就来做青椒酿肉气味的香水！”
“这是，私人影院吗？”女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是，这是档案室。”我一边回答一边将手上女孩的档案放入读取器，说实在的，对于客人的这个提问，我已经听到耳朵长茧了。
转过身，发现女孩已经乖乖地在座位上坐好，我拍拍手笑道：“准备好了吗，让我们出发吧。”
目的地是十八年前女孩的生日，她第一次吃到青椒酿肉的那天。
厨房里有两个女人在聊天，中间夹杂着“咚咚咚”切菜的声音。两个女人的眉眼间有几分相似，而我更加是第一眼就确定了那个年轻的女人正是女孩的母亲，她们长得太像了。
“你上次不是说多多挑食不肯吃青椒吗，我特意从老家做了些青椒酿肉过来，青椒都是自家土里摘的，你做给她吃试试看？”年纪较长的女人手中拿着一个透明饭盒，里面的青椒散发着独特的清香。
悄悄看了眼身边的女孩，她的眼神却根本没有在看那个青椒酿肉，反而一直追随着聊天的两个人，眼眶红红的。我掏出一支试管，虚空一挥，一小点绿色的雾气飘了过来，然后飞进了试管里，我用木塞将其封住，收进了口袋。
“刚刚那是什么？”女孩注意到了我刚刚的举动。
“收集气味啊，这些气味都是做香水的原料，只有收集全了所有的原料才能重现你记忆中的味道。”我解释道，一边又掏出刚刚的试管打开对着女孩的鼻子扇了扇。
女孩嗅了嗅，却眉毛微微一拧，说道：“这个味道好像不太对。”
“当然不完全对啦，因为这还是原料嘛，回去还需要调和……”
“不是，我的意思是，这个原料味道好像也不对，我记得应该还带着一点酸甜。”
“酸甜？”这个菜是什么时候变成酸甜口的了？正在疑惑间，厨房里两个女人的谈话给了我答案。
“哎？这个是什么？”年长的女人问道。
“这个呀，是我自制的番茄酱，多多呀最爱吃番茄酱，可是外面的那些东西我哪里敢给她多吃，就每隔三天去市郊的农贸市场买新鲜番茄熬番茄酱，每次她胃口不好，只要有这个番茄酱就一定能吃很多。”
“那好呀，你把番茄酱浇在上面她肯定爱吃。”两个女人说完又乐呵呵开始忙碌，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叮当撞击声伴着夕阳的阳光显得格外温馨。
我又掏出一个新的试管挥了挥，一团红色的雾气飞进了试管。身边的女孩已经泣不成声，我拍拍她的肩说道：“回去吧。”
拿到了所有的香味原料，我便昏天暗地地忙碌起来，开始时番茄酱酸甜的冲击，之后转为肉糜的醇香，收尾是青椒特有的清苦味，沉迷在各种气味的搭配中，等我忙完抬头时才发现，外面天已经大亮了。
“那个女孩呢？”我手里拿着一个精心挑选的红色玻璃瓶，里面装着刚制好的香水。
“昨天晚上你们从档案室回来以后她就离开了，你现在全身上下只有鼻子好使了吗？”背后传来一个讥讽的声音。
我一回头，果然看到莱莱蹲在架子上，尾巴扫来扫去，有些恼火地质问道：“她离开你怎么不告诉我一下，我香水都做好了，卖给谁去呀？”
“她还会回来的。”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我质疑道。
“呵。”莱莱舔了舔爪子，跳下木架消失在不知哪个角落里，只有嚣张的语气还在空中传播：“傻子，你自己想吧。”
莱莱虽然是一只猫，对人性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果然三天后，伴着门口的铃铛“叮当”一声，女孩再次出现在我的店里。
“上次不告而别，真的很抱歉，只是当时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去做。”女孩略带歉意地看着我。
她看起来比上次精神了不少，小脸上也终于有了一点点红晕。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装作不经意地开口问道：“这次小长假回家了吗？”
“嗯，”女孩腼腆地笑了笑，“我向妈妈道歉了。一直以来，我都只考虑自己的感受，外婆的离世，明明妈妈才是最难受的那一个，可是她为了保护我选择隐瞒，我最后却将怒火全部发泄在她身上。现在想想，我这么生气，更多还是气自己那么多年不曾回去看过外婆，总以为以后会有时间的，谁知竟是永不相见。”说到这里女孩的眼睛又红了。
“如果不是这次偶然，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那道青椒酿肉里包含的是外婆和妈妈两个人给予我的爱。对了，之前你不是告诉我说可以做青椒酿肉味的香水吗，那个做好了吗？”
“当然。”我拿出那个红色的玻璃瓶在试香纸上喷了一下，然后对着女孩的方向扇了扇，她轻嗅一口，再看我的眼神满是感激。
“对，就是这个味道，我想买下来，多少钱？”女孩慌乱地翻着背包，继而又有些窘迫道：“定制香水一定很贵吧，我身上就这些，”女孩尴尬地捏着皱巴巴的钞票，“不够的话我再去取！”
“不用了，刚刚好，”我伸手拿过她手里的钱，数也没数扔进了抽屉中，再把香水包好递给她，“记得香水一定要静置一段时间再用哦，欢迎下次光临。”
看着女孩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莱莱不知又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如同一台精确的扫描机器，异色的眸子闪烁，带着一股意味深长。
我正想说点什么，很快门上的铃铛又响了。
“叮当”
门口一暗，本以为是那个女孩去而复返，谁知进来的居然是个颇为高大的中年男人，一身运动服绷地紧紧的，似乎想努力掩盖他发福的身材，褪去头发的脑门亮晶晶的，第一时间吸引了我的目光。
这个月的第二笔生意居然这么快就上门了。
努力地收回目光，我站地笔直，拉开自己职业的笑容，礼貌地问道：“欢迎光临闻香寻味，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
男人默不作声，在我的柜台前转来转去，目光在我背后的架子上来回扫荡，终于慢悠悠地开口问道：“这里是香水店吧？”
“是的。”我面上保持着笑容，心里的小人却在跳脚，这个店的每款香水可都是由我这个百年难得一遇的调香师亲手调配的，和外面那些普通香水店里的货色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好吗？
得到了我的肯定回答以后，男人却不再多问，再次仔细端详起我背后的每一个瓶子。就在我刚打算伸手揉揉自己累了的腮帮子时，他伸手指了指架子说：“我想试下那一瓶，蓝色的。”
我头也不回，拉大了微笑道：“先生，不好意思，那个瓶子是空的。”
“那，第一排第三瓶那个绿瓶子的呢？”
“不好意思，那个也是空的。”
“那你告诉我哪一瓶有香水？”中年男人似乎有些恼火。
“先生，我背后的架子只是展示用的香水瓶，我们这里只出售个人定制香水，保证为每个客户提供独一无二的味道，所以是没有现成试用品的。”
“我不需要独一无二的味道，我只需要一种香水可以掩盖气味就好了。”
感觉自己脑子里有根筋突突直跳，第一遇到这么不尊重香水的客户。我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耸耸肩膀对他歪头笑道：“那不如去隔壁超市买一瓶六神花露水，便宜大碗，关键是，味道够强。”
中年男人似乎没有听明白我话语间的讽刺，尴尬道：“那个，没用的。小姑娘，你给我推荐一种吧，我……”男人顿住了，似乎接下来的话令他难以启齿，“我的学生们都说我是个中年油腻男人，我想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掩盖住身上油腻的味道。”
“扑通”是莱莱从架子上掉下来的声音。
我打开最近关于”中年油腻男人”的热帖，一条条对比着眼前的男人，指甲修剪地很整齐，干干净净，一身运动服中规中矩，倒像是刚刚晨练回来，身上既没有带珠串也没挂金链子，更加没有常常被人诟病的养生茶壶，如果硬要说，他只是符合了某些中年男人的特征，比如说，发福，秃顶，唯独没有油腻。
从他刚刚的谈吐来看，也显得很有礼节，进退有度，丝毫没有让人厌恶的感觉。
“嗯哼，小姑娘，你可以帮我推荐一款香水吗？”男人被我打量得有些不自在，打破了沉默。
“嗯，没问题，请问您可以大概描述下您所需要的气味吗？”
“这，”男人陷入了沉思，“我最热爱的时光便是二三十年前那个做运动员的自己，每天在操场上迎着朝阳挥洒汗水，享受和风嬉戏的感觉，那时候几乎每天身上都是痛的，可是依旧乐此不疲，好怀念那个时候清晨空气的香味呀。”
“那为什么现在……”我看着他发福的身材欲言又止。
“呵呵，”男人苦笑，“后来一次比赛，我伤了腿，失去了做运动员的资格，毕业以后就找了个学校成为了一名体育老师。失去了人生目标以后的日子，我都过得浑浑噩噩，也渐渐丧失了对运动的乐趣。前几天，偶然听到学生在背后议论我是中年油腻男人，回家照镜子，看着身材走样的自己，我第一次觉得崩溃，我也青春过，热血过，燃烧过，我不希望成为他们口中的中年油腻男人，我想找回年轻时候的自己。“
我看着他眼里有火焰在跳动。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一家香水店，我路过这条街无数次，却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小店，今天却像是着了魔一样，看到你们的店名就进来了，”男人低头苦笑了下，“我这个问题又怎么可能是一瓶香水就能解决的呢？”
看着他沮丧的样子，我不由得皱眉，站起身狠狠一巴掌拍在他背上。
“给我打起精神来，什么中年味，油腻味，统统交给我吧，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味道是我不可以解决的，”满意地看着他目瞪口呆的神情，我得意得笑了笑，“这位先生，遇到我是你的运气，我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调香师，就让我来为您量身定做一款唤醒青春记忆香水吧！”
清晨的操场远比我想象的要热闹，奔跑声，球类撞击地面的声音，哨子声，教练的呼喝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又出乎意料的和谐。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股凛冽的清新气味冲击着我的嗅觉，是一种我不曾体会过的气味，也是，我这个从来没见过早上10点前太阳的人，又怎么会知道清晨的操场有着什么味道呢？
静下心来仔细辨别，清新的草坪香，湿润的泥土香，还有夹杂着少许橡胶跑道的气味，似乎还有一点点带着冷意的香味，好像是微风吹来不远处松针的气味，我一一收集着这些气味原料，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这些都只是很平常的气味，那青春的气息究竟是靠什么来散发的呢。
我决定还是从当事人身上找突破口，环顾一圈才发现，操场上这么多人，我根本认不出哪一个才是我们的男主角。
“喂，这里这么多人，哪一个是你呀？”我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男人，“你的变化也太大了，一时半会儿还真认不出来。”
半天没有得到回复，我不由得侧头去看，然后顺着他的目光找到了答案。那个画面确实非常美好，我几乎无法将之同身边站着的那个男人联系到一起。
那是个少年的身影，身材还显得有些单薄，薄薄的一层肌肉覆盖在骨骼上显得既有力又轻盈，修长的四肢舒展，有节奏地摆动着，让人几乎忘了他只是在跑步，倒像是一只美丽的小鹿在森林中闲庭信步。早上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散在他身上，晕染出一层温暖的色彩，下巴上一滴汗水落下，闪闪发光如同钻石。
在汗水落下的瞬间，我一挥手，一滴彩色的液体飘到了我手中的试管里。阳光下挥洒的汗水，这便是我要找的气味，青春的气味，荷尔蒙的气息。
收集齐了所有的原材料，我这才注意到，身边的男人从到这里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那个还在操场上训练的少年，眼睛一眨不眨。
“与其怀念过去，不如珍惜当下，”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率先迈步离开，“回去吧。”
有了上次的经验，离开档案室后，我让中年男人先回家，约定好一周以后再来取香水，这样时间绰绰有余，我也不用像上次那般匆忙。
一周后，晚上七点，门铃准时响起。
“欢迎再次光临，您真是我遇见过的最准时的客人了。”我望着门口刚进来的人微微一笑，“过去一周，您的变化很大。”
“谢谢。”男人也不禁微笑。
准确地来说，他的身型变化并不大，只是肚子上的赘肉少了点，还远够不上好，可是浑身散发的气场却与一周前截然不同，如果说一周前，他是个垂垂老去的中年男人，淹没在低迷与消沉中，那现在的他则周身洋溢着一种向上的生命力，举手投足间都是力量与自信。
“我离开这个店的当天晚上就给自己重新制定了运动计划，在这一周里，严格执行计划，一刻也不曾松懈过。本来还以为会很痛苦呢，结果，回到运动场的感觉真好！”男人一边说话，一边掏出手机向我展示他这几天的成果，其中还有几张合照，几个人肩揽着肩，笑容十分灿烂，“我还召集了身边几个老师一起运动，大家反映都很好。”
“恭喜你重拾青春。”我由衷地祝贺他。
弯腰拿出一个绿色的玻璃瓶，往试香纸上喷了一些香水，轻轻地扇了扇，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清晨的操场。
昨晚才下过雨的草地散发着淡淡的芬芳，奔跑在塑胶跑道上，享受着微风与阳光的追逐，汗水一滴滴落下，很快又被风带走，深深吸气，是晨雾挟裹着松针的清香。
再睁开眼，对面的男人已经热泪盈眶，“这个香水我买了，多少钱？”
“你还记得你第一获奖得到的奖金是多少吗？”
“嗯，我记得，是市里的一个小比赛，奖金很少的。”
“嗯，你把那次的奖金付给我就好了。”我爽快地回答道。
“这，不对吧，我回去以后上网查过了，定制香水都是很贵的，我今天还特意去了一趟银行取现金。”男子尴尬地拿着钱包。
“我是老板我说了算。”我将打包好的香水递给他，“记得香水静置一段时间后气味会更好，欢迎下次光临！”
中年男人终于不再多说，朝我点头示意，然后转身离开。
本月一开始就成交了两笔生意，本以为我的店铺终于迎来了它的旺季，结果，又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恢复了冷清。
我无聊地趴在柜台上，数着来往的行人，眼睛却不知不觉被门外站着的一个美丽身影所吸引。
那着实是个美人，骨肉匀称，身姿优美而挺拔，一双长腿漂亮地交叉站着，浓密的黑发在肩头荡来荡去。
美女站在门口似乎在等人，不停地看手表，仿佛是感应到了我焦灼的视线，她终于侧头朝店里看了一眼。而此刻的我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人家，于是，我们俩的眼神相遇了。除了尴尬，我不知还有什么词能描绘此时我的状态，美女倒是大大方方朝我笑了一下，我也只好跟着扯了扯嘴角，露出自己刚洗的白牙。
正当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的时候，美女推开门走了进来，伴随着“叮当”的门铃响，我敏感地捕捉到空气里多了一丝香味，似乎是玫瑰，再仔细闻闻，好像还隐隐残留着胡椒的呛鼻味。就像冰雪中一朵带刺的玫瑰，骄傲而冷冽，应该是那款柏林少女的香水。
再看美女，她已经站在了我的柜台前，黑发红唇，肤白胜雪，修长的眉，漆黑的眸子里一分不屑一闪而过。我笑了笑，这身打扮以及这个傲慢的神情倒是和她身上的香水有几分和谐。
“你们这儿是香水店？”美女斜斜地靠在柜台上，又是一番不同的风情。
“是的，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对于美丽的人，我似乎一直很有耐心。
“嗯，我想挑一款新的香水，和我身上这个味道皆然不同的……”美女正说着话，门口的铃铛“叮当”一声响，我们俩同时朝门口看去，又有客人进来了。
我微微皱了下眉，按理来说，这个店里是不可能同时接待两波客人的，除非……
果然，下一刻美女就笑了起来，走过去挽住了进来那人的手臂。褪去冷傲神色的美女竟然也有几分娇俏可爱，连站在一旁的我都觉得被她融化了，然而，那个被她挽住的男人从头到尾表情不变，只是走到柜台前了，才低声问了句：“挑好了吗？”
美女有些不高兴了，她晃了晃男人的手臂，说道：“你帮我挑嘛，每次我喷的香水你都不喜欢，那你帮我挑一款你喜欢的好了。”
男人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似乎有些无奈道：“我对这些瓶瓶罐罐不感兴趣，你看着喜欢哪个就买哪个，我一会儿还要赶回去开会。”
“哼，什么开会，不就是家里那个黄脸婆催你……”美女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的眼神制止住了，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我趴在柜台撑着下巴看了半天戏，这会儿终于听明白了些什么，为了给俩人找一个台阶下，我决定开口道：“咳咳，本店最近正在做活动，新款香水买一送一，先生您要不替这位小姐挑一瓶，还可以顺便给家里那位带一瓶哦。”
美女终于绷不住，气冲冲地摔门而去，男人却没有立马跟上，他在店里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拖着步子离开，出门前回头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哎，好好一桩生意，被你给搅没了，大金主呢。”莱莱的声音适时地从背后传来。
我捕捉到了它的关键字，试探地问道：“很有钱？”
莱莱坐在高高的架子上，轻蔑地开口：“你说呢，他一件衣服够你一年的开销了。”
“啊！”我懊恼地瘫坐在地，恨自己逞一时之快。
这份懊恼没能持续几天，那个男人又来了，只是这一次是他一个人。
之前因为他身边的美女太过耀眼，我一直不曾注意到，这个男人其实也有一副好皮囊。这会儿，他坐在我对面，身上的西装熨烫地一丝不苟。脸部的线条硬朗流畅，如同刀刻，眼窝深陷，眉眼的距离很近，大概因为眼睛深邃，看谁似乎都是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这样的穿着和容貌，可当他说出自己想要的香味时，却推翻了我对他全部的好感。
“我喜欢蓝月亮洗衣液的气味。”那个男人如是说。
“那您为什么不直接去买一瓶蓝月亮洗衣液呢？”我扶着自己惊掉的下巴，一时尽然连吐槽都不会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味道，我只知道她最喜欢用蓝月亮洗衣液洗衣服，她洗过的衣服上总有一种特殊的香味，我很喜欢。”
“她？”
“嗯，是的，”男人抬头歉意道，“那天让你看笑话了，不好意思。刚刚我说的那个她是指我的前妻。”
“前妻？你们已经离婚了吗？”我更加惊讶了，那也就是说那天那个美女不是小三咯，我居然还在一旁拿话刺激别人。可是，不对啊，明明她说的是“家里那个黄脸婆”。
似乎是看懂了我的纠结，男人解释道：“是的，我们一个月前就离婚了，我没有告诉诗诗，就是那天你看到的那个姑娘。其实，你也没说错，我确实在和前妻的婚姻期间出轨了，对象就是诗诗。”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面前这个男人可以这么冷静的说出这样的话来，更加让我不能理解的是，既然都已经离婚了，为什么还要瞒着那个小三，不如直接娶了得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在这过去的半年里，我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我究竟在犹豫什么，”男人低头将脸埋入双手间低声道，“可是这半年来，我无时不刻不在怀念那个气味。”
我站起身看着他，心情很复杂，说实话，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请他出去，我并不想帮助这样一个人。可是，沉默半晌，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冷地传出：“那就去找吧，你犹豫的理由，你怀念的气味，等你找到了，说不定就可以做决定了。”
这一次，我没有带那个男人去到某个准确的时间点，我打算带他重新经历那段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生阶段。
男人不是富二代，从两手空空到身家上亿，全靠自己一步一步打拼。那个时候他没有豪车别墅，没有朋友成群，身边也没有那些莺莺燕燕，有的只是年轻气盛的自己，和那个默默站在他身后的前妻。那个时候是真的苦呀，起早贪黑，常常是一个冷馒头吃一天，想起肚子饿的时候，已经深更半夜了，几天几天的不回家更加是稀疏平常。明明是很艰辛的日子，我侧头看身边的男人，他却一直微微勾着嘴角，仿佛这些都是他最荣耀的勋章。
隐忍，坚持，耐心，努力，拥有这些特质，也难怪他能获得今天的成就，而也正是这样的性子才能让他说出之前那般冷漠的话。只是看了这么久，他的记忆始终如同一出独角戏，女主人公鲜少出现。
我轻轻勾了勾手指，画面迅速切换，这次，是她前妻的视角。
一个女人守着一间空空荡荡的屋子，一桌饭菜放到凉，再一个人默默吃掉，一个人靠着沙发睡着，醒来时依旧是一个人一盏小灯。等待，等待，无尽的等待，漆黑的夜将女人眼中星光渐渐吞噬，慢慢变得暗淡。
我偷偷看了男人一眼，这次他的神情有了变化，嘴唇紧抿，眼中倒是难得的有了点温度。
一路看来，女人的视角大多时候都是灰暗的，蓝白色调的房子，冷清地叫人发抖，唯独一个时候是例外，就是她洗衣服的时候。
女人每次洗衣服都会选在一个阳光大好的上午，搬一个小凳，一个盆，以及其他需要用的工具，一件件整整齐齐地都摆放在阳台上，再穿上围裙，系好头发，慢慢地洗干净自己的双手，然后开始往盆子里放水，她通常会在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做，只是默默地看着水注满盆子，整个过程像一个仪式，而她则如同一个朝拜的信徒，脸上是最虔诚的神情。
女人大概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她洗衣服的时候很细致，领口和袖口还有一些比较脏的地方要先用洗衣液涂在上面，然后再细细地把衣服的每个角落都搓一遍。我特意看了眼，正如男人所说，她果然用的是蓝月亮的洗衣液，我轻轻挥手，一抹蓝色飘了过来。
正思索着，应该还会有其他什么气味，果然见女人又把盆中接满水，往里面滴了几滴消毒液，我吸了吸鼻子，原来是松木的香味，赶紧也挥手收集了起来。
洗完后，女人又仔细抚平了衣服上所有的皱褶，最后才把它晾在了阳光最充裕的地方。接下来的时间，她就这么站在阳台，眯着眼睛看着太阳下晒着的衣服发呆，阳光透过衣服铺洒在她的脸上，反射出一层柔和的光晕，那一刻她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
自从成为调香师，我看过无数动人的场景，眼泪阀值其高，而这一幕，却让我眼睛一酸，她明明什么都没说，我却从刚刚那一幕幕中读出了无数无法出口的告白，女人大概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她就这样用自己的方式，把爱意一分分揉进了衣服中，通过这样的方式，传达她难以言说的心意。
“走吧。”我闭上眼稍微仰了下头，再睁眼时一切又恢复了往常，“你先回去，一周以后再过来。”
其实相比之前做的两瓶香水，这一次的香水反而是最简单的，因为香味的主要来源是现成的化工材料，相比自然中的气息，提纯部分就要简单的多，简单到我甚至可以在几小时内完成这款香水。但我还是对这个男人下了逐客令，我需要好好思考这款香水的搭配部分，我想借由我的香水帮助那个女人去发声，去传达她这么多年都未曾出口的话。
一周后，男人没有来，我摩挲着抽屉里做出来的两瓶香水，一句话也没有说，莱莱也出乎意料地没有讽刺我，只是默默地蹭了蹭我的裤脚，然后跳到我腿上窝着睡觉。
说实在的，完成这两瓶香水的过程，算是对他们的故事做了一次彻底的解析，我就像个外科医生，拿着冰冷的手术刀，一刀一刀解剖着他们的感情，只为找到一份救赎。这几天我无数次去到男人和女人的记忆里，试图去捕捉里面每个细节，有那么几次，甚至深陷在女人心中浓厚的感情中出不来，还好莱莱及时将我唤醒，虽然手段残暴了些。付出了这样的代价，才有了我手中这两瓶香水，完成它们后，我的内心平静无波，没有像往常一样，恨不得马上让顾客闻到我新做的香水，因为那些香水都是为了开始，为了修复，为了鲜活的生命力而诞生的，而这一次的香水，在完成时就是结束，装进瓶子里就已经死掉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依旧没有等到男人的身影，这样也好，这瓶香水对他来说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然而，就在我打算将两瓶香水处理掉的当天，“叮当”一声响，我抬头，看到了那个男人。
他看起来消瘦了不少，眼眶陷地更深，眼睛满是血丝，一身西装倒是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这个男人的隐忍能力比我想的还要强。
“抱歉，本来约定了一周的时间，可是出了很多意外情况，我一时抽不开身。”他微微低头，算是表达歉意。
“没关系，”我歪了歪头，“不过，你再来晚一点，我可能就要把香水处理掉了。”
我明显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紧张神色，不过，马上就掩饰过去了，他开口道：“我回去后找诗诗谈话了，我决定结束我和她的关系。”
男人说到这里，抬头看了我一眼，见我没有丝毫表示，不由有些失望，只好继续说：“诗诗闹得很厉害，好几次跑去自杀，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安抚她，这也是为什么之前那一周我没办法过来。后面的几天，我去找我的前妻了。“男人又顿住了，再次看向我。
“你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就直说吧，如果我能帮得到的话。”看到他这样的性子露出如此不搭配的表情，我不由叹了口气，和性子高傲的人打交道真是累。
“嗯，谢谢你。是这样的，我去找了我的前妻，才发现她早就离开这个城市了，我又跑去她老家，结果她父母根本不肯见我，我在她家门口蹲守了好几天，都没有等到她，后来才从他们小区的门卫口中得知，她根本就没有回去，”男人垂下头，有些挫败，“我又去联系了她的闺蜜，知道她确实没有回家，而是一个人去了其他城市，至于去哪了，没人知道。”
“我一直知道她性子执拗，可没想到，这次可以这么决绝。”
“那是因为，你已经把她的感情消磨殆尽了。”我看着男人的头顶，没想到居然能看到他在我面前低头。
“怎么会呢，我都很小心的，她也是到最后我和她摊牌的时候才知道的，我……”男人突然停住了喃喃自语，他仰头看着我，眼神急切：“你可不可以帮我把她找回来。”
“不行，”我有些无奈，“我既无法帮你找人，也唤醒不了已经死亡的爱情，毕竟，我只是个调香师而已。”
看着他眼中的光芒黯下去，我从抽屉里拿出了两瓶香水，摆在他面前，一瓶深蓝色，一瓶浅蓝色。
“我只能给你这瓶香水，至于接下来会怎么样，只能靠你自己。”我将浅蓝色的香水朝他方向推了下，然后拿起了深蓝色的香水往试香纸上喷了些，朝男人的方向扇了扇。
“这个？”男人漏出一种复杂的神情，“是这个气味没错，我很熟悉，可是，和我想要的那种气味又不同。”
“嗯，那你再闻闻这个。”我拿起浅蓝色那个瓶子，和一张新的试香纸，往上喷了些。
男人轻轻吸了一口就不再说话，他慢慢闭上眼，好像在仔细分辨，又好像在回忆些什么，然后他立马抬起头，只是一瞬间，我分明看到他红了的双眼。
”你分辨出不同了吗？”
“好像是多了一点橘子的气味，特别像那支护手霜。”
“嗯，”我点点头，有点惊讶于男人嗅觉的敏锐，“这一瓶，多了柑橘调的气味，也就是你说的那支护手霜的气味，虽说很微弱。说实在的，我没指望你还能记起来。”
“我怎么会忘记呢，那是我送她的第一份礼物，那时候，我还是个穷学生，只能送得起那样的东西。因为我喜欢那个气味，她就每天都擦，后来我们挣钱了，我给她买了很多高级护肤品，只有这个护手霜，她从来没换过。”
我想起那天我再次回到女人的记忆，看到她在傍晚时分收衣服，先是将手上的油烟味洗干净，然后擦上护手霜，再把衣服一件件熨烫好，叠好，我看到她伸手抚平衣服上的纹路，温柔的如同抚触恋人的脸庞。想到这些，我决定要多管闲事一次。
“你也是笨，你前妻和你生活这么多年了，她最想去哪里你才是那个最清楚的人吧，怎么反而要去问别人呢？”我伸手将深蓝色的香水扔进垃圾桶，然后将浅色的包好递给他，“去找她吧，她明明已经给你留下线索了。”
男人的眼中的迷雾渐渐散开，他朝我飞快地点头致谢道：“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他将钱包里的现金全部放在我桌上，然后说道：“剩下的我让秘书送过来。”然后大步离开了店里。
“真是个急性子呢，“莱莱跳上柜台，瞅了瞅我手中的现金，“大老板手中的现金也不怎么多呀。”
我拍了拍它的头，打了个哈欠，“关店了，关店了，今天要早早地睡个美容觉。”
一个月后，男人的秘书造访，在我拒绝了他的现金后，他拿出一个白色的信封道：“苏总本来要亲自送来的，但是为了给婚礼腾时间，他这个月的行程全部排满了，他让我替他转达歉意，夫人也在操办婚礼事宜一时抽不开身，说有时间想请您过去吃饭。”
秘书离开后，我打开信封，里面一张结婚请帖，静静地躺着，淡淡地散发着熟悉的味道，正是我调制的那瓶香水。
这时，一个扫兴的声音懒懒地从角落响起：“最近刮的什么风，我们百年难得一遇的调香师居然大发善心卖出去的香水一瓶也没挣到钱，还亏了不少？”
“好啦好啦，别在那边给我说风凉话了。”
“我可警告你，别想打我猫粮的主意。”
“放心啦，就算我喝粥也不会少了你一份的。”
“喂，我不喝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