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乌云压境，风雨飘摇的城市中颤颤巍巍地走着。黑夜浓稠得像一滩化不开的泥浆。狂风带着摧枯拉朽的气焰从地上肆虐而过，街道上的树木都疯狂地扭动着，仿佛要把自己生生折断才甘心。

我用爪子死死抠着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让自己不至于像空中的那条塑料袋一样随风消逝。雨滴像石块一样砸在我身上，潮水般的饥饿感涌上来，让我忍不住地干呕。我抬起头望着这座风雨中荒凉无比的城市，心里想着：这末日终究是来了，是我的，还是这世界？

我出生多久了？不知道。我母亲在一丛杂草中生下来我和我的兄长以及小妹。当我在她的舔舐中逐渐睁开眼来，枯草丛生，满目凄芜是我对这个人间的第一印象。

有一天她像往常一样，给我们喂完奶就出去找食物了，我们也像往常一样，巴巴得望着她离开的方向，但那天我们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到叼着几块脏骨或是腐肉回来的她。

我们等啊等啊，天黑了又亮了，她依然没有回来。我们饿得发慌，直想啃地上的草皮。大哥躁乱地得翻拱我们的窝，期待找到平时的遗漏。小妹急切地在草丛口徘徊，不知是饿得还是急得，直掉泪。

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得蜷缩着，这个姿势让饥饿感不再那么剧烈地刺激我的神经。我木然地望着在窝里打转的他们。不知为何，我隐隐感觉母亲再也回不来了。我幽幽地说：“她可能不会回来了，我们还是出去自己找吃的吧。”它们顿时停止了动作转过头来，用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我，草丛里静得出奇，唯有轻风吹过荒草的簌簌声。

大哥首先从静默中缓过神来：“母亲对我们三令五申，不准我们去外面，你如果冒险出去不是去找吃的是去找死!”

小妹用眼泪未干的大眼睛瞪着我：“母亲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她一定会带着很多食物回来。再等等，再等等她一定就回来了！”

“那你们等吧，我可不想等——死。”最后一个字，我说得轻不可闻。我悲悯地看了它们最后一眼，头也不回地向草丛外面走去。

钻出草丛，突如其来的寒气让我打了个寒噤。我抬头望向夜空，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天空了，漫天银华，像尘埃一样浮在天上。我在心中感叹道：原来真正的天空比草丛中看到的还要寥廓还要炫目呀。

星子们闪啊闪啊，就像母亲温柔的摇篮曲。凝望了许久，我对着星空脱口而出:“我宁愿找死也不想等死”。微明的街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极了一只孤绝的怪兽。

蜷缩在街檐下，风雨依然毫不留情地向我侵袭而来，我不停地打着哆嗦。出走之后，我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翻找过食物，为一块发臭的鸡肉和一只丑恶的流浪狗打过一架，也偷过别人案板上的死鱼，被那人拿着刀追得满街跑。我也曾在公园里被一群调皮的小男孩抓住蹂躏过，差点就被他们五马分尸了，而他们的父母就在旁边看着他们微笑。

我抬头望向天空，天上空无一物，除了黑还是黑，我第一次想起来我的兄长和小妹还有那不知所踪的母亲。他们怎么样了?好想知道。我曾悲悯过他们，但没想到，其实最该悲悯的人，还是我自己。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了，我在人间活过了一段时间，现在终于要死了。值得吗？我问自己，不知道；后悔吗？我问自己，谁又知道。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听见一个童稚的声音：“妈妈你看，那有一只小猫。”

难以置信吧，我竟渐渐苏醒过来。睁开眼，我看见一个男孩蹲在我面前，用他清澈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我。我被吓得“喵”一声蹿起来，躲在了角落里。

他突然笑起来，“我就知道你没死，妈妈非说你死了，不让我把你带回来。”我呆呆地望着他，：“你等着，我去给你拿吃的。”等他离开，我仔细打量着这个地方。这应该是一个小男孩的房间吧，整洁干净的木质单人床，天蓝色的窗帘，随处可见的模型玩具。头顶上还有一盏漂亮的吊灯，正散发着暖暖的光。

这时门外传来争执的声音，我竖耳细听，是刚刚那个小男孩！

“刚刚在楼下，你说那只小猫已经死了，不让我去碰它，可我明明看到它还在动啊!所以，我刚刚又偷偷下去就去把它带回来了。它现在醒了，它没死，刚才它只是睡着了，我是想拿东西去喂它！”接着我听见靠近的脚步声，赶忙藏了起来。

门开了，进来的是那个小男孩，他后面跟着一个漂亮女人。那女人一眼就发现了藏在窗帘后面的我。她脸上闪过一丝说不出来的异样神情。但很快恢复又温和。她蹲下来，用略带僵硬的语气对小男孩说：“小奇，你为什么要把它带回来啊？”

小奇眼中充满的疑惑:“妈妈和老师不是都常常说，做人要善良，要爱护小动物，要帮助别人吗？我这么做不是很正确吗？”小奇说话的时候眼睛忽闪忽闪的。

那女人先是楞了一下，转过头来瞥了我一眼，又摸了摸小奇的头，低声细语地说：“小奇，妈妈是告诉你要善良，要给别人带去温暖。但其实善良也分很多种，你怎么能把这只脏兮兮的小猫带回家呢？它万一带有什么病菌，你也会生病的啊。”

我坐下来，舔了舔身上粘在一起的毛。“可是如果不把它带回来，小猫就会死的。我生病了，打打针就好了，可是如果小猫死了它就永远醒不过来了。”小奇似乎着急了，说话带着哭腔。

那女人沉默了一会儿，眼珠转动似乎在思考什么，忽而又对小沏粲然一笑：“好啦，妈妈没说要让它死掉，我们当然应该竭尽全力帮助别人。你去拿点牛奶来，它肯定饿坏了。”“我就知道妈妈你最善良了，我马上就去。”说完，他在女人脸上亲了一下就飞奔出去了。

小奇走后，那女人缓缓站了起来，挡住了我头顶的光，我顿时陷入一种迷茫的黑暗，她的影子覆盖着我，用一种漠然又冰冷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就转身离开了。只剩我一只猫的房间温暖而明亮，我却突然莫名打了一个哆嗦。

温热的牛奶滋润着我的辘辘饥肠，我忘情地喝着，把整张脸都埋到了碗里面，一时重心不稳，一头栽到了碗里。小奇看着我哈哈大笑，他笑起来真好看，眼睛弯成了一条角，露出两颗小虎牙。“你慢点，我又不和你抢。”

这时那女人推门进来，手上还拿着一个硬纸盒。她笑着对小奇说：“把它放在这里面吧，今天先让它睡客厅。”“可我想要它在我房间。”“不可以，你会生病的。”说着，她把正在喝牛奶的我径直提了起来，放在冰冷僵硬的盒子里面。“好了，快睡吧。”说完便向门外走。小奇追上来，摸摸我的头，对我说：“明天见啦，小猫咪。”“好了，去睡吧。”那女人转身拉上了小奇的房门，我眼前顿时闪过一片黑暗。

待在盒子里，我陷入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那是我在和狗撕咬，被人追打，被小孩蹂躏时都没有的恐惧。那女人把纸盒丢给了一个老妇人，不耐烦的说：“王嫂，明天小奇去上学之后你就把这只猫拿出去扔掉。我可没照顾宠物的闲心，何况这只猫还这么脏这么丑。”

那个叫王嫂的中年女人看着我，面露难色，“要是小奇问起来怎么办啊？”“就说猫自己走丢了，或者送别人了，哄小孩还要我教你吗？”“我知道了，太太。”那女人离开后，王嫂把我放在门边上，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摇了摇头，关掉我头顶的灯，走开了。

整个房子顿时浸在浓密的黑暗中，好像刚才的光亮都是幻象。我从盒子中跳出来，从桌子上跳到窗边。风雨已住，这座城市依旧灯火辉煌。我把头伸出去，向下探望。那些钢铁怪兽此时都像蚂蚁一样在地上爬行，而那些刚才还像模像样的人此时都如蠕虫一般，似乎我挪挪脚掌就能把他们统统碾烂。

这就是人类俯视万物的高度吗?果真一切都卑微得不堪一击。万家灯火尘埃般地漂浮在夜空中，像海上微明的渔火，像冥域幽灵的鬼眼。我曾以为那是光，但这终究还是夜啊。

都说猫有九条命，如果从这个窗口跳下去，还剩几条？

都说猫有九条命，如果从这个窗口跳下去，还剩几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