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By 易乓乓
1、我对白塔的特殊感情,最早应该是从2013年那场毕业旅行开始的,行走在藏区无人地带,矗立着的白塔,从一片广阔中贸然闯入眼帘,十分醒目。在这一片空旷的大地上,延绵不断的草地,望不到尽头的雪山,偶尔有牛马从很远的山那一头出现,只是至始至终,你苦苦追寻,人的踪迹,却是那么缥缈,即使一丝气息也没法寻到。而最终,当我筋疲力尽的时候,远方的白塔,就这么高调地出现在这一片绿色的高原上,湛蓝的天空成为了它最好的布景,虚无的辽阔,终于在白塔出现的时候,让目光有了聚焦。
你知道我的惊喜之情是为何麽?
只是因为,有白塔的地方,就有人烟,而有人烟的地方,就会有希望。
而从白搭延伸出的感情,用在了同样是白得耀眼的坟墓上,在我看来,也算是合乎情理的。
2、细细算来,我自小到大,统共跟着我家族的亲人们扫过一次祖先的墓,记忆中,那是一次极具庄严感的扫墓仪式。祖母早在清明节的前半个月,就每天挎着篮子出门,在蜿蜒不绝的田地里,采摘着一种名为艾草的植物,忙乎了好几天后,祖母开始整日待在厨房里,把艾草洗干净,拧干水分,放在一个碗状的石具里,不停用一个类似石柱子的器具捣鼓,直到把这一片片植物碾压细小,锤出青色的汁后才作罢。接着,和上面粉和水,加入艾草,不断均匀地搓揉,慢慢地,白色面团就变成了一大块绿色的粉团;而在这之前,祖母早已把绿豆羹做好放置在食盆中乘凉。待到粉团发酵完成后,呼喊着能帮忙的妈妈婶婶们,我或者堂姐妹们,终于,大家伙们聚在一起,开始做艾草糕了。做艾草糕的时间是缓慢而悠长的,那个时候啊,好多人就会从祖母的记忆里,溜了出来。
祖母总是唠叨着,那会家里真的很穷,每次逢年过节,你太爷爷最爱吃这个了;或者来一句,你们的老姑妈,每次看到要用这个当午饭,就气得扔了筷子,赌气不吃;还有面团啊,一定要加上艾草,这才是好的味道,有嚼劲,外面买的,都不及自己家做的,你们的阿太最喜欢自家的艾草糕;隔壁家的老婶子,做的艾草糕最好吃了,糖和面粉的比例把握得很好……
我猜测着,祖母爱上了的,大概不是艾草糕特殊的味道,反而是它秘而不宣的独家配方:因为它承载了一代代人过去的记忆和故事,我们祖孙三代人,在悠闲的午后时光,搓揉着手中的艾草面团,一边听着祖母,妈妈婶婶们,讲那久远年代的故事,故事里的主角,尽管大多已经入土为安,却通过我们的话语,拉扯着记忆中的场景,重新呈现出来了有血有肉的模样,时光伴随着我们的记忆,包裹着我们的手指,缓缓地揉进了这绿色的面团里,才制成了这特殊的艾草糕。然后随着清明节到来的那一天,我们放在祖先们的坟前,让它可以代替我们,与已逝的先人们亲近,感受着我们身上流淌着同样的血脉,一脉相承,不会消失,不会断开。
3、恍惚记得,那年的清明节,是一个大晴天,这在四月南风天的南方小镇,是极少见的。
那一天是这样的,清晨起来,烟雨阴云散去,天空明媚而美好,祖父祖母用扁担担着两篮子的供品,拉扯着我们这些孙儿孙女,一路向家对面的那座山行进着。那天要扫八座坟墓,是颇为艰巨的一天,一路上山间小径颇为颠簸,几座坟墓也都杂草丛生,我们浩浩荡荡一队人马,男男女女,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拔草的拔草,用榔头除草的除草,填平坟墓前平地的,摆上供品点香的,每个人各自做着自己手中的事,而祖父祖母也凭借着记忆,带着我们寻找到了一座座先人的坟墓:有的年岁久远,多年未至,景象破败,杂草丛生;有的勉强还算体面,听着祖父祖母在坟前的叨叨絮絮,大约是太爷爷太奶奶这一代亲人的坟墓吧。
那是我记忆里最隆重的一次扫墓,祖父祖母仿佛预感着什么,自从那一次之后,我们家族再也没有这么隆重的扫墓了。此后的每一年清明节,祖父祖母的子子孙孙们,散落在不同的城市里,再也不曾这样聚集地出现在祖坟之前。而大都能回来这南方小镇的,是父辈这一代人了。
很快很快,祖父祖母也跟着不见了:
2007年,正月初四,祖母中风后去世。
2015年,正月初六,祖父脑血栓后瘫痪去世。
4、虽然自从改为火葬后,很少人家拥有坟墓了,但是我借着唯一一次与祖坟的接触,对它有着如对待白塔般的感情。偶尔回到老家,看到路边那些早些年代保留下来的坟墓,就这么跟着草木的枯荣,深深地埋在厚实的土壤里,我总会驻足猜测,这又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活着的时候,又有着怎样的故事,他的先辈是怎样的一群人,他的后代长成了怎样的模样;坟墓里的那个人,有着怎样的喜怒哀乐,他还活在谁的记忆里……我轻叹着,只是,这些都无从知晓了。
祖坟里躺着的亲人们,不知道的是,那一刻离去截止的身后事,而知晓身后事的在世子孙,却再也无法明了祖坟里那部分属于血脉连接的前世情节。唯有温热的滚滚血液,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躯体,为我们传达着某些难以名状的牵连: 已逝的,并未消失,也不会离去。
5、谨以此文,献给我已逝的祖父祖母。原谅我在你们的一生中,并未做到真正“看见”你们。
如蔡崇达在《皮囊》后记里提到的,当你坐在一个人面前,听他开口说话,看得到各种复杂、精密的境况和命运,如何最终雕刻出这样的性格、思想、做法、长相,这才是理解。而有了这样的眼睛,你才算真正“看见”那个人,也才会发觉,这世界最美的风景,是一个个活出各自模样和体系的人。
显然,蔡崇达也没能“看见”他的父亲,而我有幸看到他的文章,深受动容。又是一年清明节,我的祖父祖母,他们终于团聚了。而我作为他们十几个子孙的其中之一,这是多么微不足道地一个小小分子,微小到在我还没能和他们生出亲切感时,他们就这么安静地离开了。而我在成年后多年,才明白,有些遗憾是必要的,关于他们,我已经永远失去了机会,再也无法在脑中补出他们的往日时光,和在时光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了,因此,当我在写下这篇文字时,我突然发现,竟然不知道如何去细致地描绘我曾经参与过的,关于他们的人生。
但愿,在这落雨纷纷的清明节,一杯清酒,祭奠已逝人们的往日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