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好再次醒来，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被巨大的铅桶箍住，无力动弹，连眼皮子都像灌了铅，又沉又粘，怎么也睁不开眼，但他能感知到自己周围有许多人，他甚至能凭借听起来很缥缈的声音辨识出大儿子刘刚，二儿子刘强 ，大女儿刘华。
他心里有些不满，小女儿刘丽怎么还没有回来啊，他可是最疼小女儿的，七八岁了，每天上楼都要他背着。
他因为生气，嘴角撇动了一下，他听到刘华惊喜地喊声:“爸又醒过来了！”
“爸!爸……”俩儿子似乎也很激动。
刘正好还恍惚记得自己那一天和二儿子刘强吵了起来，好像刘强说股票近日行情不错，他想加点仓，刘正好说前一段你都快陪得倾家荡产了，还没脸啊。刘强就说前一段连马云都陪。刘正好说马云陪的起，你就剩下老婆孩子了，你拿啥陪。然后刘强说你再借给我五万块钱，我保证一年后还你十万。刘正好就说你当你爹是马云啊，我前年借给你三万你还没还我呢，我上哪里给你凑五万块钱？我那点钱是你妈活着使省吃俭用攒下的。然后刘强就变了脸，就说刘正好从来就看不起他，心里偏着大儿子刘刚，又说起刘刚结婚刘正好给了六千元，而他刘强结婚他只给四千元，这个节二十年刘强一直当做杀手锏。
刘正好说别忘了你大哥没要房子，你要了房子。刘强就说，我要了房子你不是也住着呢吗？然后刘正好就突然感觉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一口气没上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刘正好有一刹那感觉自己的身体很轻松，他就想自己这就叫“飘飘欲仙”吧，他感觉自己飞到了天花板上，看着一群医生护士不断地给自己插各种管子，病床周围有各种机器，他还想自己要死了吧，原来死也不是特别痛苦的事啊。然后他听到大儿子刘刚和老二刘强吵了起来，大女儿就说你俩都滚出去，那俩才闭嘴。
他看到妻子向亚美站在了他的床前，不说话，目光很忧郁，他还想自己都七十多岁了，怎么妻子还那么年轻啊，于是他就有些自惭形秽，心想她肯定看不上自己。
当年他追向亚美整整追了三年，要不是她家成分不好，估计不会嫁给他，虽然他当时在皮鞋厂是个车间主任。向亚美嫁给他后别人都说“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他知道自己长相是个短板，还没有向亚美高，但他有一颗火热的心啊，他真心实意对向亚美好。向亚美也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几年功夫，噼里啪啦给他生了四个孩子。好在那年头一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穷的富的也差不了哪去。
刘正好隔三差五回老家背点玉米面，向亚美回娘家拾掇点旧衣服，回来又裁又缝，再用颜料煮一下，改成一件件新衣服，四个孩子倒也冻不着饿不着，顺溜地长大了。老大十八岁那年向亚美得的要命的白血病，得病以后向亚美坚决不住院，她说治病治不了命，钱留着给孩子们用。
向亚美临终时告诉他再找一个，免得一个人孤单，他摇摇头，告诉她把孩子带大后你就接我来。
可等了三十年，头发都等白了，背都驼了，她也没来接他。今天她是来接他的吗？可她为什么那么不高兴啊，是嫌弃他又老又丑吗？他可是把孩子们都带大了。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娘他多不容易啊!
其实，他在心里真的有些偏向老大刘刚，因为他觉得这孩子受的苦太多了，他心里一直有歉疚。
十八岁刘刚才高中毕业，因为母亲去世，他连高考都没参加，凭他的学业水平，考个大学是没问题的，老师们都为他感到遗憾，他神色黯然地说自己认命。
刘正好让他复读一年再考，他说没心情了，让弟弟妹妹们考吧，都上学家里得多大负担啊!刘正好哑然。
然后赶上征兵，刘刚就报名参军了，守了五年昆仑山，回来的时候，缺了三个手指，是冻掉的，刘正好心疼的在妻子的遗像前坐了一夜哭了一夜。还好，老大争气要强，参加自学考试拿到了大学文凭，找到了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在市里晚报社当编辑。结婚的时候，刘正好几乎把所有的积蓄都用上了，或许是为了弥补一个父亲的歉疚吧，老二咋会理解他的心呢!
老二刘强生性顽皮，从小就不服管，高中毕业后考上了一所大专，学财会，毕业后顺风顺水分到了地税局，别人都在羡慕这份工作的时候，刘强却没喝和何人商量就辞职了，然后下海经商，开始还好，挣了一些钱，每天开着当时让人眼兰的东风雪铁龙 人五人六的，时不时带回家一个女孩儿，后来和一个在酒吧认识的女孩结了婚，刘正好本来气就不打一处来，给了他四千元钱办婚礼，其实他手里也没多少钱了。然后这老二一路的折腾，最后把房子也折腾进去了，跟刘正好住一起，每天早晨，人家一家三口还在甜蜜梦乡时，刘正好就起床买菜做饭。
他感觉最不亏欠的就是老二。
大女儿刘华师范毕业后在一所中学当老师，工作很忙，每周过来看看，她和老二他媳马琳俩人犯相，谁都看不上谁，马琳说这个大姑姐太酸，假清高；刘华看不起马琳小市民的庸俗。所以刘华每次来就带点吃的给老爸，或者给扔下些钱，很快就离开。刘华三十好几了也不结婚，刘正好心里着急，催了好几次，刘华只是笑笑说一个人挺好。马琳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说刘华在大学有一个恋人，得病死了。
刘华的终身大事也是刘正好的一块心病。
小女儿刘丽从小乖巧伶俐，是个学霸，一直上到了博士，找了个洋人在美国定居了。从小最粘他的小女儿长大以后和他一下子疏远了，在家时也不愿和他交流，说和他有代沟。这让他很伤心，人是不是学问一大了，人情味就薄了，现在就只剩下和那个洋鬼子之间的交流了，别人都不入她的法眼了。
他突然想起近几年社会上流传的对女博士的称呼“灭绝师太”，看来家里的这个女博士也够上这个境界了。不然，自己的老爸住院这么久，她还不回来看看吗？刘正好怨小女儿，其实更想小女儿。
不知又躺了多久，昏睡了多久，好像每天向亚美都会来他的床边站一会，然后就消失了，他想喊他，可是发不出声音，想抓住她，可是胳膊抬不起来，只能看着她在眼前消失。
那一天，刘正好感觉有泪水滴到了他的脸上，凉凉的，甜甜的。他知道一定是他的小女儿回来看他了，从小她委屈了就把脸贴在爸爸的脸上，眼泪鼻涕顺便都涂在了爸爸的脸上。有时候想到孩子从小没了妈妈，刘正好也会悲从中来，他的眼泪会小女儿的眼泪流在一起。
他最怕小女儿哭，她一委屈，他就心疼的要命。他想抬起手给小女儿擦去眼泪，可是怎么也动不了，他想咧嘴笑笑，安慰一下小女儿，可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眼角流下一行眼泪。
然后他就又看到了向亚美站到了他的床前，向亚美好像不认识自己的儿女们了，只用忧郁的眼睛看着他。
那天他迷迷糊糊的听到小女儿说出来四天了，还有一大堆工作等着她呢，她要回美国去。老二刘强说，我们都轮流守着老爷子一个月了，你不能临阵脱逃吧，谁没事啊，我那股票都跌停了，损失谁来付啊？然后就听小女儿说我按天付看护费，你的股票钱跟我没关系。
老大刘刚半天没说话，然后就突然长叹一口气，咱爸这样拖着是个问题，我们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时间长了，我们身体也会被拖垮。大女儿刘华吃惊地看了大哥一眼，她有些明白了大哥要说什么，她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
刘正好也明白了老大话里的意思:拔掉所有的管子，不再抢救。他心里有些高兴，但又很悲凉。他想起那句话:久病床前无孝子。当年这四个孩子哪个生病的时候他的心都提溜到嗓子眼，特别是老大出麻疹高烧三天不退，他三天不敢合眼，老大烧退了，他虚脱了。
小女儿似乎热烈拥护大哥的建议，说在国外，对于咱爸这样没有治疗价值得病患，是不建议过度治疗的，否则是对生命的不尊重。刘正好能想到小女儿说话时的眉飞色舞。
“老而不死是为贼”，刘正好突然想到听到过的这句话，自己是在偷窃儿女们的时间和幸福啊，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贼啊。哎!孩子们都大了，都有自己的天空了，看来自己也该走了，他不怕死，可是他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到头来没想到儿女们这样嫌弃自己啊!
他心里一阵激动，觉得一股热热的东西从口里喷射而出，模糊中，他看到向亚美向他走来，这一次满脸笑容。
他听到了儿女们哭声一片，看来这次自己没让他们失望，哭声越来越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