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为了避让一个逆行骑单车的女人，我摔倒了。
我的电动车倒在一旁转着轱辘，车上的箱子盖被摔开，里面装的外卖散落一地。我倒在车边，屁股搁在车子上，大腿侧生疼。
那逆行的女人骑在车上回头瞧了我一眼，然后就甩着长发继续前行。
周围经过的行人，有的直视前方，有的侧目相看，却没有人来扶我一把。
我咬着牙站起身，腿疼得厉害，却也顾不得了。看到洒了满地的外卖饭盒，我欲哭无泪，这单是白跑了，还得把饭费付了。
我吃力地把车扶起来，顾不得大腿的生疼，赶紧给老板拨了电话，又给客人打电话道歉。
总之，一切抱怨，甚至恶语差评，我都必须要接受，因为我超时了，没有理由可寻，也没人会听我的理由。
二
我是一名送外卖的快递小哥。从家乡出来到了大城市，好久也没找到活干。本来想到劳务市场找包工头，跟着装修房子，无奈我什么也不会，体力也不行，所以没人肯用。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吃了一个多月的面包加凉水，走了无数个劳务市场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份送外卖的差事。
当我用从家乡带出的钱，把公司的外卖车租下来的那一刻，我流泪了。别人开上奔驰宝马，神气活现；而我骑着我的小电驴，听着风从耳边飘过，竟然也有了开豪车的威风。
么妹看我得意的模样，甜甜地笑了，但是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泪。我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对她说：“我要让你过好日子，拼命也会疼你。”么妹紧紧地依偎在我的怀里，幸福的泪水流个不停。
么妹是我的妻子。当初与我谈朋友，跟我结婚，再与我一同来到这个大城市，她家人都是极力反对且阻拦的。可是么妹就是这么坚决地跟了我，全然不顾家人的反对和阻挠。
到了大城市，她跟着我吃了一个月的面包加凉水。好心的邻居大姐送给我们两个鸡蛋，她没舍得吃，炒出来全给了我。
她说我在外面奔波，肚子里必须有点油水。而她其实也每天在劳务市场等着有东家来挑走她，能干个钟点工。
生活不易，我知道。但是有这么的好妻子，我觉得我的生活有奔头，所以我不怕辛苦，也不能怕辛苦。
三
那天雨下得好大，这种天气，人们能在室内呆着，肯定不愿意出来。所以我们外卖小哥才有了更多的接单机会。人们不喜欢、危险的天气，却是我们的最“爱”，不知这是喜还是悲？
因为雨太大，我怕外卖被雨淋湿，于是用自带的塑料布把餐箱包起来，并支起了防雨伞。
路上的机动车走不动，我们在一旁也行不通。为了赶时间，只能见缝插针，在人行道上求生存。
这是违规的，我知道。现在我这个城市交通管制很严，已经开始治理我们这些电驴骑手了。说心里话，我也想守规矩，我也想做个守法的公民。
可是平台给我们设置的规定，是多么严苛啊。迟到一秒钟，不用客人催，系统自动“叮咚”，然后一个“女人”刺耳的声音便响起了：“您已超时，扣除......”。
平台设置的规定，对客人来说是极受欢迎的。可是路上的情况，千变万化，天气也不会天天笑脸相迎。
我们穿梭在大街小巷，与车争，与人抢，为的就是能准时把餐饮送到客人手上，让那“女人”刺耳的声音不要响起。
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我也没办法让每一次送餐都完美结束。这个雨天的送餐，真是让我欲哭无泪。
四
拿到外卖后，我就奔进了大雨中，马不停蹄地往目的地骑。
可是在小区外的狭长小路上行驶的时候，两辆会车的司机互不相让，于是大家就这样僵持在那里。
我心里又急又恨，有什么好争的呢，退一步，大家都好过。何必为了面子，相持不下？
我于是把车子停好，去跟一个司机商量。对面会车的司机悠闲地坐在车里，看着我在雨中乞求着他的对手。
“先生，麻烦您退一步吧，大家都赶时间，您退一步，他过来了，您也就过去了。道路就畅通了。”我赔着笑脸对司机说。
那男人恶狠狠地冲着我白了一眼：“凭什么我退，他怎么不退？你又算干什么的？一个送外卖的也敢教训我啊？”
我心里真委屈，也很难过。我送外卖不假，可是人格也不比你低一等啊。我也是男人，无缘无故被他羞辱，心里憋得慌。
“您高贵先生。可是连我一个骑电驴的人都懂的谦让道理，您却不懂。我觉得您也不比我高明到哪里去。”我没忍住，还是对这不讲理的司机说出了这番话。
他被惹怒了。开了车门，顾不上大雨浇头，下来就挥了我一拳。我被他打得仰翻在地，一时怒火中生。真想冲上去揍这个人渣。
可是时间啊，我没时间跟他在这里纠缠。于是我擦去嘴角被他打出的血，推着电驴，从人行道上过去了。心里的悲愤，无处宣泄，只有忍下来，谁让我位卑言轻呢！
到了客人家，晚了十二分钟。女主人傲气中带着怒气：“怎么这么晚，你想饿死我啊？！我刚刚已经跟平台投诉你了，太过分了。人家晚也就晚个一两分钟，你可好，晚了十几分钟，这么不专业、不敬业的人，趁早别干！”
完了，这单又白做了。她一个电话投诉说得畅快，可是我这一路的辛苦就白费了。大雨淋着我，我也没让她的饭淋到一滴雨。
她们小区不让我们骑车进去，我就把饭藏在雨披里，快跑着给她送。刚刚被人打了一拳，脸还在发烧生疼，可是我没工夫可怜自己、怨恨那不讲理的男人，只为了能早一点把餐给她送到。
她拨通投诉电话之前，竟然都没想过问下我，为什么在如此严苛的平台制度下，我依然迟到了，而且还迟到十分钟有余。
唉，人啊，自私是天性，善良是本能。当利益受损时，人们也就没了显示善良的心情了。我理解她的感受，却也觉得自己好可怜。
当送完最后一单时，雨停了，天却已经黑了。被揍的脸庞依然生疼不已，照了镜子，发现它肿了起来。
我疲惫地坐在电驴上喝着水，思量着回家后怎么跟么妹说今天的事。她如果知道我挨打了，肯定会难过的。
到家时，么妹已经把饭准备好，等我多时了。自从我找到了这个活，而她也在东家做起钟点工后，我们的生活比以前有所改善，每天都能见到点荤星。
么妹很会持家，做饭也好吃，哪怕这荤星就是肉馅，她也能变着花样做出香喷喷的晚餐。
所以，每天到家闻着菜香，看着么妹那可爱甜美的笑脸，一天的疲惫瞬间消失，剩下的只有那无尽的幸福与对未来的憧憬。
我想避开么妹关切的目光，却终于没有成功。么妹逼着我讲出事情的经过，默默地流着泪，然后抱着我，久久不放。她伤心地说：“那男人真欺负人，城里坏人也多的。哥你受苦了。”
看着伤心却无助的么妹，我觉得自己好没用，不能给她安稳幸福的生活，却让她每天提心吊胆，为我担心。
我哄着她，安慰着她，向她保证一定会注意安全，不再与那些有钱人发生冲突，她才放心些，跟我一起吃了饭。
其实，我心里很憋屈。那个打我的男人，虽然开着豪车，自以为高人一等。其实在我看来，他还不如我这个骑电驴的穷苦人，因为他是那么不讲道理，而且还不懂法律。他竟然可以挥手就打人，难道不知道打人犯法吗？
没有地方说理，我只能忍下这口气，发誓以后绝不再与这些人接触，反正都是受气，那就远离这些不讲理的人吧。
虽然这样发着誓，可是我的内心是不平静的，路见不平，连说的勇气都没有，这是城里人的处事原则，对吗？那么社会秩序，社会公德，谁来维护呢？
就像我今天的遭遇，假如当时哪怕有一个在雨中围观的人，站出来指责 一下那个不讲理的司机，也许他就没有勇气出来打我了。
唉，这些事不关己就把自己高高挂起的人们啊，当有一天不公平降临在他们身上时，他们会不会希望有人站出来主持公道？
而那时真的会有人站出来说句良心话吗？我曾经会的，而这之后，我不知道了，迷茫了。
五
连续几天的大雨过后中，今天终于放晴了。心情也跟着一起愉悦了不少。喝完么妹熬的小米粥，吃了几口咸菜，我就上路了。
早餐的单子其实很多，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心里不禁感叹：现在有钱人，居然对早餐这么有仪式感。
看这位客人点的东西，多丰盛：小笼包、豆浆、油条、饭团、小米粥、炒青菜、炒西蓝花、橙汁、老上海炒面，外加一碗豆腐脑儿。
不敢误了客人的早餐时间，于是拿到早餐后，就马不停蹄地赶路。早高峰的大街上，车水马龙，人们都带着麻木的神情，低着头赶路。
像我一样骑着电驴飞奔的，除了外卖小哥，还有那些做装修和小买卖的人。当然像么妹这样给东家做钟点工的，也不少。
那些在路上行走的穿着光鲜的男女，估计都是在大厦里上班的。但是也只能乘坐公交车和地铁，每天跟我们一样奔命，只是比我们体面一些罢了。
其实他们的辛苦与委屈，又能跟谁说呢？我猜即便是开车一族，他们所经历的不公允和生活中的艰难，也少不了吧。只是他们可以用表面的所谓富有，来掩饰生活中的不易。
想想人人都有自己的辛酸，心里也就平衡了许多，都是小人物，何必相互为难呢？
这家客人住的小区好高级。大门口保安很和气，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把我这个外卖小哥当人看的保安呢。他的岁数跟我相仿，戴着口罩的脸上，仅露出一双有神的眼睛。
但我看得出他跟我说话时，在笑。那语气好和善，好有礼貌，好亲切。我由衷地想：这兄弟配在这个高档小区当保安。
保安兄弟对我说：“大哥，我们有规定，电动车不能入内。辛苦您下车走进去吧。谢谢您配合。让我给您量个体温。”
哦，他竟然用“您”来称呼我，我真是受宠若惊，也感激不尽。想着来到这大城市几个月了，谁把我们当人看呢？
这是心里话，所有的苦和泪，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咽。所以今天遇到这位善良的保安，我心里觉得好温暖。要知道，这种同为底层的人，坏起来那是超出人们想象的。
配合着保安量了体温，停好电驴，我便往客人家奔。这家店包装很精致，想来在这么高档住宅小区生活的人，对饮食也是有要求的。
按了门禁，大门被打开。刚想按电梯时，发现一则通知：本电梯在维护，需要二十分钟的时间，敬请谅解。
哦，二十分钟，我可等不了。
爬吧，无论如何不敢迟到啊。几次的超时，已经把我给罚怕了。我宁愿累死，也不想被罚。客人家住12层。我小心翼翼地护着早餐，同时却也不敢慢下脚步。
我自认为身体很棒，可是爬这12层楼，还是觉得吃力。关键是中间不敢休息，怕误了时间。
为了不让自己太快地把体力消耗掉，我采用匀速步子。当我气喘吁吁地到达8层时，那个女人刺耳的声音响起了：“您已超时，扣除......”
我难过得想哭的心都有了。一大早就被扣了辛苦的跑腿费，这在我而言，是一天的痛啊。我在努力啊，我在奔跑啊，可是时间、规定、你们为什么就看不到我的努力呢？
就是怕等待20分钟会超时，我才选择了爬楼梯；就是不想在客人还没收到餐饮时，就像其他小哥那样擅自点击“餐饮已送达”，然后让客人紧张气愤地打电话来质问，我才这样奋力爬着这高耸的楼梯啊。为什么你们就看不到我的诚信与老实呢？
平台大佬们啊，你们只知道找来一帮子IT精英，精明地计算着那时间，那罚款，可是你们是否从人的角度来考虑一下我们的辛苦呢？
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自己来做，会不会跟我一样地想哭、想叫、想摔东西不干了，以示对这严苛、不讲道理的规定的愤怒与抗议呢？
我在心里呐喊着，哭泣着，可是依然向12层奔跑着，晚了也要把餐送上去，道歉求原谅。被罚了钱心里难过，可是不能丢了人格，超时了就要道歉、认罚。
终于到了12层，我按响了门铃，紧张地等着主人出来，真诚地向她道歉。不一会儿，一位气质高雅的老年女士打开了门。她笑着冲我说：“你好师傅，谢谢你啊，辛苦你了。”
哦，她居然没有质问怪罪我，我悄悄松了口气，紧张忐忑的心情稍稍缓解了一些。
“对不起阿姨，我迟到了，耽误了您的用餐时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由衷地表示着歉意，却只字未提是由于电梯出了故障爬楼上来，才误了时间。
老阿姨连忙摆摆手，依然亲切地笑着对我说：“不要道歉，是电梯坏了，我知道。我本是想打电话告诉你不要着急，慢慢来的。
早高峰路上车多，安全要紧。可是系统上没有显示送餐信息，不知为什么，所以只能这样等了。辛苦你了，小师傅，看你这满头大汗的，累了吧。喝点水吧。”
她把一瓶猕猴桃汁递给我。她那慈祥、温暖的笑容，让我想起了我家乡的妈妈。我差点流了泪。
我最终没能推辞掉那瓶饮料。走时，我真诚地给阿姨鞠了一躬，以示对她的感谢。阿姨目送着我，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地拐角处，才听到那轻轻地关门声。
在往楼下走的时候，“叮咚”声又响了，我点开来看，原来是阿姨打赏了我“28.88元”。哦，这好心的老阿姨啊，她真的跟妈妈一样温暖。我想这样的好人，才是真正的富有者吧。
六
晚上回到家，我把今天的奇遇跟么妹说了，她也赞同我的看法：这阿姨真好，真善良。
夜深的时候，我跟么妹躺在床上，因为心情好，所以虽然疲惫，但是却没有困意。
么妹靠紧我，把头深深地埋在我的怀里，纤细的小手不停地摆弄着我胸前的衣襟。我搂紧她，贪婪地闻着她的清香，亲吻着她的额头。
么妹闭着眼睛，感受着我的温存，然后她趴在我耳边说：“哥，我想给你生个孩子，我想要个宝宝。”她说完，害羞地搂住了我的脖子。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松开了搂着她的手。么妹感受到了我的变化，于是坐起来，不解地看着我。她眼里的哀伤，让我心疼不已。
我又何尝不想要属于我们的孩子呢？就冲么妹这么漂亮，对我这么好，我也想给她一个我们爱的结晶。可是，我现在有资格要孩子吗？
每天奔跑于风雨中，今天不知明天的生活是怎样的。风里来雨里去，要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在这里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呢？
现在城里人买房都压力大得想哭，像我们这样外来的最底层的打工人，怕是干个几十年，连个厨房也买不起吧。
现在养个孩子得花多少钱啊？城里人都不敢、不愿生二胎；三胎政策出来后，人们也只是议论纷纷，没有多少人付诸于行动。
生不容易，养更难。我这样一个在城市底层挣扎的农村人，哪有资格要孩子？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来到世上，就受苦，受气，被欺负。
我吻着流泪的么妹，她是如此善解人意，听了我的分析，也放弃了自己的想往。也许我们这一辈子就要这样相依为命了，也挺好。
假如不能给孩子以美好的生活环境，那还是不要把他带到这个人世间吧，这样也是对他负责，也是让我们自己过得不要那么累。
人生本就不易，既然我们是来受苦的，那就让这苦难停留在最低点，不要扩大吧。孩子，我想你，可是，我也只能在梦里与你相遇，亲你，抱你，陪伴你。
夜深了，星星在空中眨着眼。么妹含着眼泪在我怀里睡着了。我觉出了疲惫，却始终也睡不着。盯着窗外的星星好久，想着明天又是风雨兼程的一天，我失眠了。
文|枫叶丰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