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和詹姆斯·詹姆斯碰面时,那是个秋天的下午。
那天我心情忧郁,又闲得无聊,于是一个人去逛一个小型艺术展。
展厅里也没什么人,正在我百无聊赖地逛着,看着那些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的展品时,一大片书进入了我的视线。
作者似乎和这些书有什么深仇大恨,它们被以各种奇怪的方式扭曲、肢解,有些书被穿了几个洞,有些书被削掉几个角,有些书被揉得皱巴巴的,有些书被强行弯折到一个奇怪的角度。
我眼前俨然一副书的乱葬场。我还从来没看到过类似的东西,不由地心道:"哇!"我扭头四顾,想找个人分享下我的感受。却只看到右前方有个穿着制服的保安。我对他说:"居然这样蹂躏书!"他笑了笑,没说话。
我找不到人攀谈,只好自个儿继续细看:
最左边是一座书堆成的金字塔,塔的右后方插着十几本书,这些书被削成一根一根的,似乎代表一片树林。树林前方的十来本书,被精心裁剪过,约略而成人形,似乎是两拨人在打仗,其中有一人的长矛还插进了另一人的肚子里。
战斗队伍的前方,是同为人形的九本书,这几本书裁剪得还要精致些,已能看出男女体态。其中八本书,两两一组,以各种姿态缠绕在一起,似乎是在交合?另外一本书,只在左边看着,一只手摸着私处,似乎是在自慰。这本书倒看不出它代表的性别。
在这战斗队伍和交合队伍的右边,是一大群人,他们笔直地望着前方。前方有个讲台,一个人左手拿着话筒,右手高举,似乎正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他的右边有另一个人,正拿着根带子来缠住脖子,似乎正准备上吊。
我也不确定台下的那帮看客是在注视哪一个人,是讲话的还是上吊的?或者两者都是?
整个"书雕"所呈现的内容,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整个作品有一种原始的、野蛮的气息,在这布局精致的艺术展厅里显得格格不入。书,作为人类文明的产物,既是这幅作品的构成要素,又是它想要解构的对象。
我感到一些玄妙和触动,但又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我去看展牌上的介绍,展牌上却没有说明文字,只是简单地写着:"《微型世界》 作者:詹姆斯·詹姆斯"。
没有更多的文字说明,我只能通过"微型世界"这个标题来大概想象作品的寓意了:金字塔代表文明,树林代表自然,战斗和性交,这大概是人最喜欢做的两件事。但那个站在旁边,边看边自慰的人是什么寓意?一群人看着一个演讲者和一个上吊者,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忽然想到,作者选用书来作为雕刻的材质,必有深意。书上面都是有字的,我读一下这些"书雕"上面的字,大概能看出更多的东西。
我先去看那个台上的演说者,书的封面已经没了,从文字内容来看,似乎是亨弗里斯所写的《文明的分裂》。这本书我听说过,但没读过。作者在书中对人类文明的前景表现出十足的悲观。
我又看旁边那个上吊者,这本书的内容我就很熟了,是休伯特的《写在天空的诗》。一年前我还送了一本给我女朋友。
我的视线游移到那条缠住上吊者脖子的纸带上,发现上面有钢笔所写的字迹。我觉得字迹有点眼熟,就凑近细看,我的心不由地咯噔跳了一下。
"献给黎明的第一束阳光,献给春天的第一朵花儿。献给寒冰下奔涌而过的流水,献给乌云后永不熄灭的星辰。"
这正是我写在书的扉页上的题辞,当时写完后,我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写得挺不错的;此刻看到,我却觉得十分羞耻。
我最近已经感到我和梅瑞黛丝的感情出了问题,没想到她连我送给她的书都不好好留着。
不行,我得去找这个叫什么"詹姆斯·詹姆斯"的问清楚,他是怎么得到我这本书的。
展牌上没有作者的联系方式,我只好先去问站在一边的保安:"你好,你知道怎样才能联系到这件展品的作者吗?"
"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有要紧事问他。"
保安看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就是。"
2.
"我是说,我找这个《微型世界》的作者?"我觉得对方没听清问题,就又重复了一遍。
"对啊,我就是。没谁规定艺术家不能当保安啊,"他看我愣住了,就微笑着补充道,"暗地里观察别人对我作品的反应,还挺有趣的。"
我回过神来,一面附和着,一面仔细打量他。他肤色黝黑,身型精瘦,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嘴角带着一丝讥讽的微笑。
"你不是有事问我吗?"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的作品中有一种原始的力量,我深受触动,就想和你交流交流,想更多地了解下你作品的寓意。"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我想隐瞒我的真实意图。
"谢谢夸奖,但这不是你真正想问的吧。"他微笑着说道,眼神中的嘲弄意味更浓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只好老老实实地说道:"不瞒你说,这里面有本书曾经是我的,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得到它的。就这本。"说着,我指了指那个上吊的人型雕塑。
他盯着那个雕塑,思索了一会儿,说:"麦克·格雷,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这本书就是从他那里拿的。"
这名字我听着倒有些耳熟,但我搜索了下记忆,并不认识他。我送给女朋友的书怎么又会在他手里?
"这样吧,明天我要和他碰头,你如果有时间,也来下吧。会很有趣。"他眼神里有了几分雀跃的神采,像小孩子将要开始玩一个新的游戏。
我答应了。他告诉我碰头地址和时间,我告诉他我的名字。我们就分手了。
我不习惯住学生宿舍,自己在大学附近租了个单间。回到宿舍后,看到满屋的书,我第一次感到几分烦闷。被这么多书包围着,我似乎呼吸都不顺畅了。把这些书收进两个箱子后,我感觉才好了一点。
我给梅瑞黛丝打了两个电话,没打通。
当天晚上,我睡得很早。我做了个梦,梦到两个箱子的书分成两派打了起来,我想上去劝,结果发现自己脖子被勒住了,我想呼救,喊出来的话确是"献给寒冰下奔涌而过的流水,献给乌云后永不熄灭的星辰……",这些话像咒语,脖子勒得越紧,我就喊得越急,而我喊得越急,脖子就勒得越紧。
就在我快要窒息时,我醒了。同时发现闹钟已断断续续地响了半个小时了。
我起来胡乱地洗了把脸,向碰头的地点走去。
3.
碰头地点在一家阶梯教室,我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演说的声音。
我从后门进去,发现教室里人还不少,原来在举行一场辩论赛。
我一眼就看到了詹姆斯,他就一个人懒懒地坐在靠近后门的地方。
我在他身边坐下,低声说道:"对不起,来迟了。"
他迅速扫我一眼,微笑道:"没事,我也不是让你来看辩论赛的。"
我看了看黑板上的论题"是否应对冷冻人的资产进行特殊处理",这算是最近的一个热点话题了。
讲台上,反方的二辩正在陈词:"这里的关键在于,对方辩友认为冷冻人是在不劳而获。的确,如果有人在冷冻前进行一笔稳健投资,并且顺利地在冷冻上百年后醒来,他们的确可能凭着日积月累的复利效应获得巨额资产。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认为这些冷冻人是在不劳而获。因为,我们在考虑一笔收益时,也要同时考虑为了获得它所承受的风险。而冷冻人是承受着巨大的风险的。这些风险至少来自下面三个方面……"
我正听得入神,詹姆斯忽然凑到我的耳边说:"来,我来教你一种不一样的看事物的方式。"
"什么?"我一面说,一面把头偏开了一点。他凑得太近,热气吹过来,我的脸微微发烫。
"只观察这些辩手的神情、姿态和动作,把他们说的话全部过滤掉。你会获得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我试了一下,发现根本做不到。因为,你也可以试一下,如果别人说着你可以听懂的语言,那么你就很难无视别人话中的意思。反方二辩的话语仍然断断续续地飘进我脑海:"……他们抛弃了熟悉的人际关系和生活环境,走向了那飘渺难测的未来。一百多年的时间,会发生多少变故呢?他们或许根本不再醒来,或许醒来后发现自己完全无法适应新的环境。他们选择的这一条路绝非一片坦途,现在,我们还能说他们是在不劳而获吗?"
似乎看出了我的无所适从,詹姆斯又凑到我的耳边说道:"现在,二辩坐下了。看到没有?他和旁边的三辩,那个漂亮女生相视一笑。而且,他俩坐得也更靠近一些。现在我说他俩是对情侣,你应该不会惊讶了吧?但是,下面是更有意思的地方。二辩在陈词时,曾两次低头看左边的三辩,似乎想从她那里获得感情支持。但三辩都没有给予回应,并且在二辩的视线移开后,都用右手捋了捋头发。这是个很有意思的动作,一方面它表现出一种女性特质,另一方面它又是个阻断动作。为什么她会下意识地做出这个动作,想想也很有意思。再来看一辩和四辩。一辩没什么好说的,他做得端端正正,认真地倾听发言,做笔记,他只是来辩论的,和另外三个队友没有更特殊的关系。四辩就很有意思了。你注意到他那神经质的被压抑着的焦躁不安了吗?他飞快地转着笔,时而迅速地写张字条,传给他的三个队友。据我统计,刚才这段时间,他传了五次字条,而另外三人加起来才四次。他写字条时,总是带着种发号施令的、又有点不耐烦的神态,而其他三人则是顺服地阅读。现在我说四辩在这个辩论队伍中处于领导地位,你应该没有异议吧?由于三辩和二辩靠得更近,表面看起来,四辩处于一个被疏远的、孤高的领导人状态。但你注意到三辩有多少次把身体转向四辩了吗?注意看这里,四辩若有所思地又写了张字条,把字条移到三辩桌上,但他的手指还没有移开字条,他还在沉吟。三辩正要去拿,四辩迅速地又把字条收了回来,又写了点东西,才传给了三辩。在什么情况下,我们会把自己还在思考的东西,就下意识地分享给别人?所以,四辩和三辩,远远比表面上看起来更加亲密。"
我听完詹姆斯这一大段话,不由地目瞪口呆。以前,我从未想过单凭观察身体语言就能获得这么多的东西。
很快地,四辩完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如果仔细看,他和詹姆斯长得还有些相似。但詹姆斯给人一种宁静、自由的感觉,他却隐隐有一种被压抑着的疯狂和暴虐,一种无法被舒缓的焦躁不安。这些黑暗的特质,让他极薄的嘴唇显得更加冷酷,深陷的眼窝显得更加阴鸷。
但是,当四辩起身发言时,我震惊地看到他仿佛换了副面孔,犹如春风化雨,他脸上所有冷酷的线条都不见了。他眉眼含笑,娓娓道来,左手低垂,右手优雅地比着手势,仿佛在演奏柔和的音乐。渐渐地,他语速开始加快,左手也举了起来,开始完成这一番演说的最激昂的部分。
他娴熟地表演着,既充满感情,又没有让自己那疯狂的激情流露出半分。直到他坐下,在满堂的掌声中,他放在桌上的交叉的十指才开始神经质般地弹跳。同时,他脸上仍然带着柔和而镇静的笑。
对于四辩,我观察得越仔细,就越感到恐惧。什么样的人可以在瞬间变成另一个人?我心中一动,向詹姆斯问道:"他就是麦克·格雷?"
詹姆斯满意地点点头。
4.
辩论赛结束后,麦克·格雷快步走到我们的面前。他那镇定自如、指挥若定的神情已经消失了,现在脸上带着一副羞涩、犹豫的微笑,像一个腼腆的初中生。
"非常精彩的辩论。"詹姆斯微笑着,把手里的一个文件夹递给格雷。
格雷接过来,把文件夹里的内容粗略地扫了一眼,然后说道:"你要的旧书,还是给你送到老地方吗?"
詹姆斯点点头。
格雷沉吟了一会儿,忍不住说道:"哥,你提供的这些情报的价值,十卡车旧书也能换到了。你确定不换点别的东西吗?"
詹姆斯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接着,他看向我,示意我可以发问了。
按计划,我此时应该向格雷询问,他是如何得到我那本书的。甚至直接询问他和梅瑞黛丝的关系。但我心里忽然感到一阵疲倦,于是我沉默着没有做声。
5.
离开阶梯教室后,我没有立刻和詹姆斯道别。他身上有种特质强烈地吸引着我,我忍不住想对他了解得更多。
他步履轻健,像一个行走在丛林中的猎人。他没有刻意加快步子,但我仍要费点力气,才能跟上他。
与麦克·格雷分别后,他就一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气,似乎已经把我忘了。我只能找话来和他攀谈。
"你对别人看过的旧书似乎很有兴趣?你要看很多书么?"
"不,恰恰相反,我什么书都不看,"他一脸轻松,"不管是新书还是旧书。"
这回答让我很吃惊,我没想到,现在这个时代还有完全不看书的人。"那你会上网看很多文章吧?或者新闻?"我结结巴巴地继续问。
"这些我也不看。事实上,如非必要,我尽量避免看一切文字。而且,我也不看视频,不听音频,我避免接触网络上的一切观点。如果你问我看什么,"他得意洋洋的,似乎在宣布发现了新大陆,"我只看生活本身。"
"但那些信息和观点,不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吗?"他的论调,和我原本所信仰的格格不入,我觉得有必要反驳一下。
他似乎被我勾动了谈兴,开始侃侃而论:"你不觉得那些东西,已经离真正的生活太远了吗?现在的人,可以在网上就任何一个观点展开激烈的论战,他们分成两派,唇枪舌战,不亦乐乎。并且还在这些争斗中感到某种满足,似乎实现了自身的某种价值。但是,到底实现了什么价值?他们争论的问题,到底有多大意义?其实,很快地,他们自己也忘了他们曾争论过什么问题,因为他们已经忙忙碌碌地投入下一个问题。曾经,我也觉得那代表着一种丰富的精神生活。直到十六岁以后,我才意识到,那只是建构在虚妄之上的虚妄。"
说完这一番长篇大论后,他停了一下,问道:"你看完我那幅《微型世界》后,是什么感受?"
我回忆着那片书的"乱葬场",字斟句酌地回答道:"一种野蛮的、原始的冲击,好像把所有观点都揉碎了扔在地上。"
他满意地点点头:"这正是我想实现的效果。"说完,他亲热地拍拍我的肩,似乎和我的关系更亲密了一些。
"那么,如何才算真正的生活呢?"我继续问道,想更深入地了解下他的生活哲学。
"很多人都是参照别人的生活,然后来定制自己的生活,于是觉得这也想要那也想要。我则不同,我先把一切东西都抛下,从最简单的生活开始,然后确定哪些东西是我需要添加的。结果我发现,其实我真正需要的东西不多。从此我就过上啦,"他摊一摊手,"现在这样一种简单而自由的生活。"
"当艺术家?"我还是摸不准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在我对他不算多的了解里,他似乎既搞艺术,又当保安,还去卖什么情报……
"不,我就是到处打散工的,"他自嘲地笑笑,"没钱了就去挣点钱,在一个地方呆够了就去下一个地方。就这样居无定所,四海为家。"
"你家里人不担心你吗?"
"我十六岁离开家后,就和过去的一切断绝联系啦。"
"刚才那个……麦克·格雷,他似乎叫你‘哥‘?"
"对,他是我弟弟。半年前才偶然碰上,怎么样,他已经成长为一个出色的‘演员’了,是不是?"似乎为他弟弟的这种成长感到遗憾,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想起他弟弟那张可以不断切换的面孔,点了点头:"但他似乎有点神经质?"
"这是家族遗传。"他简短地评论道。
有一段时间,我和他都没有再说话。这是个明朗的秋天,几朵白云闲散地缀在天空,清风吹来,偶尔会飘下几片黄叶。
到了三岔路口,我和他分手道别,我们没有约什么时候再见面。他对我懒洋洋地微笑着,我看得出他挺喜欢我,但他对社交似乎没什么兴趣。
我才注意到他的左脸肌肉有些僵硬,于是笑起来时嘴会微微歪向右边,大概就因为这个,所以他的笑总是带着几分嘲讽和邪气。我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没什么啦,曾经面瘫留下的后遗症。"
6.
这就是2081年,我和詹姆斯·詹姆斯相识的经过。听上去平淡无奇,谁能想到,这却是我和他波澜壮阔的一生事业的序曲?
詹姆斯一生都在提倡一种回归自然的生活方式,对书和文字始终抱着排斥态度。但讽刺的是,当我决定记录这段历史时,我仍然不得不使用文字。我想他的在天之灵,应该不会怪我吧,顶多,也就是回我一个嘲讽的,宽容的微笑。
——摘自《乔治·托雷斯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