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黄河娃

        说来也怪。很多事儿轰轰烈烈似乎很大,过后随时间流逝,便渐渐淡出记忆了。相反,有的事儿好像很小,可就是忘不掉;它会让你时不时想起,且每每想起,感情都会泛起层层涟漪,有时甚至掀起巨澜。我的记忆里就有一件这样的小事儿。

    那是1977年底,我奉命带队到山西省吕梁地区的柳林县去征兵。第二年春节前夕,我到紧贴黄河一个叫军渡的公社检查征兵情况。

    军渡的对岸是陕西省的吴堡县,是当时红了半边天的学大寨全国先进县。那时节,报纸、广播、电影总说学大寨学大寨,总说大寨怎么怎么好,学大寨的先进典型怎么怎么好,说得心里直痒痒,多想到大寨去看看啊!即便去不了大寨,哪怕到一个学大寨的先进典型看看也好嘛!这不,朝思暮想的地方就在眼前,从军渡过了黄河就是。

    第二天上午,我迅速把工作处理完,便同通讯员一道出发了。

    这里的黄河并不宽,但两岸是垂直的石壁,又高又陡,非常险峻。别说过河,即便站在岸边往下看一眼都让人毛骨悚然。好在前几年这里修了一座大桥,说是保密的战备桥,民用地图不得标注。备不备战且不说,倒是大大方便了两岸人民。黄河从桥下咆哮而过,南行不足千米把头一扭,气势汹汹向西奔去。北岸是黄土高原连绵不断的破碎的丘陵,丘陵与河之间有一狭长的平地,吴堡县城就建在这里。

    过了桥就到了县城。说它是县城,倒不如说它是一个集镇。一条街从东到西一览无余,两旁别说高楼大厦了,连两层的楼房都不多见。商店不多,门庭冷清。街上的行人也不多,一个个满怀心思,步履匆匆,似乎在盘算着怎样过年。 

    我们从东头逛到西头,又从西头逛回来,心里有点儿凉与失望。实在没什么看的,就准备返回军渡吃午饭。

    正走着,从我们的后边过来一个小孩。孩子不高,大约一米三、四的样子。上身是一件白板羊皮大襟袄,腰间扎着一条蓝布腰带,与下身肥大的棉裤一个颜色。不解的是,大晴天,又这么冷,他脚上却穿着一双黑色的雨鞋。

    更让我不解的是他肩上的那副担子。前边是一个铁桶,桶里是半桶漂浮着油污和菜叶的泔水;后边是一个柳条编的扁筐,里面放着两块足球大小乌亮乌亮的煤块儿。他肩上不是扁担,是一根不足两米长的树棍儿。

    我很纳闷儿。他挑泔水干什么呢?他往哪儿挑呢?煤与泔水有什么联系呢?

    “小朋友,”我决定问个究竟,便大步走到孩子跟前,“你这是往哪儿去呀?”

    孩子意识到我在叫他,便站住了。他先用羊皮袄袖在额头横抹了一下汗水,昂起脸看着我。孩子长得很可爱,圆头,圆脸,宽额,挺鼻,菱角嘴。由于太阳光强,眼睛眯成一条缝,很长很长。稚嫩的圆脸并不干净,汗水流过的地方,留下了弯曲的白道道儿。

    面对一个生人,又是一个身后跟着通讯员的威武的解放军,孩子有些许害怕。直到今天我依然忘不掉他当时茫然与不知所措的表情。他想笑,又笑不出。那不是想乐,而是一个弱者面对强者的示弱与讨好。孩子的表情让我心头一震,巨大的同情笼罩了我的整个意识。

    为了解除他的紧张,我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笑着对他说:“小朋友,挑得动吗?”

    孩子使劲点点头。

    “你挑刷锅水干什么?”

    “喂猪?”孩子的声音有一点沙哑。

    “煤呢?”

    “烧火。”

    “你往哪儿挑呀?”

    “家。”

    “你家在哪里?”

    “那边。”孩子指着北的方向。

    “你家离这里有多远?”

    “四十。”

    “四十?”我好像没听清楚,“四十里?”

    孩子使劲点点头。

    我的心又一震。

    “你这些东西从哪里弄的?”

    “姑姑给的。”

    “什么?你姑姑给的?”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孩子又使劲儿点点头。

    “你姑姑怎么给你这东西呀?”

    “过年了,爹让来看姑姑。姑姑让我拿回家。”

    我终于明白了。就在明白的一瞬间,我的心重重地震动了。

    姑姑,爸爸的姐姐或妹妹。眼前这孩子,是姑姑娘家的亲侄儿。这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再亲不过的亲情关系了。要过年了,爸爸派孩子走四十里山路来看城里的姑姑,临回的时候,拿不出什么好东西送娘家人,就送半桶泔水和两块煤,好歹就是年礼了。一个一米三的孩子,要翻山越岭走四十里,把这泔水和煤块儿当宝贝挑回家。

    我半天说不出话,蹲下身子,把手放在孩子的肩上,仔细看眼前这孩子。这时我才发现,孩子的眼睛又大又亮,活脱脱一个小人书上的红孩儿。

    通讯员理解了我的心思,他的心情何尝不跟我一样呢。他从孩子的肩上接下了担子。

    我看着孩子的脸。孩子也看着我的脸。我的心很乱,那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

    “吃饭了吗?”天还没午,估计孩子没有吃饭就往家赶了。

    孩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走,叔叔带你吃饭去。”我站起身,拉着孩子的手就要走。可孩子的身子使劲往后缩,两只大眼直直地看着我。

    “天晌午了,吃了饭再走。”

    孩子使劲儿摇头。

    说来我还算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当时我意识到,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说,事情来得太突然,太意外,他有点儿摸不清头脑,不解我的意思,不知道我这是为什么,岂敢贸然答应?即便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凭本能,他也会拒绝。

    “孩子,不要怕,没事儿的,叔叔没别的意思。你要走这么远的路,饿着肚子怎么行?吃饱了好走路呀。”

    孩子还是不肯,用另一只手使劲儿掰我的手,企图挣脱。

    “通讯员,挑着东西。”我命令道。

    孩子见通讯员挑起担子,不再挣扎了,怯生生看着我,小声说:“我去,东西还我吗?”

    我笑着对他说:“还你!当然还你!”

    在寻找饭馆的途中,孩子非常乖,那只在我手中的小手,放松得如同面团。到底是孩子,单纯幼稚,大概是我的和蔼解除了他的警觉与设防,虽然不知我的用意,起码感觉我绝没有恶意。他渐渐地放松了,乖乖地跟着我,不时抬起眼睛看看我。当我们目光碰撞的时候,孩子露出了笑容。这孩子笑的时候更加可爱。

    我们找了一家门面较大的饭馆。里边没有客人。服务员见两个解放军来了,非常热情地倒了三碗白开水,并不好意思地告诉说,今天没有买到菜,眼下只有烙饼和肉汤。 

    我要了一斤烙饼一碗肉汤放在孩子面前:“小朋友,吃吧。”

    孩子不知所措,两只眼瞪得溜圆。

    “快吃吧,吃了你还要赶路呢。”

    孩子还是瞪着两只溜圆的大眼。

    我把筷子和烙饼递到他的手上:“吃吧,叔叔请你吃。”

    通讯员也在一旁劝他,告诉他是请他吃,不要钱。

    “是啊,我们是解放军,说话算数,不要钱,请你吃你就只管吃。”我一边抚摸他的头发,一边劝他吃。

    孩子还是笑着,看着我们。

    我猜到他是不好意思,向服务员又要了两碗肉汤。我对孩子说:“我们一起吃。”

    有我们俩陪着,孩子终于吃了。我们把汤里的肉都捞给了孩子。说是肉汤,其实就是酱油汤里放一点葱花和薄薄的两三片肉。烙饼是那种厚厚的干干的,有的地方叫锅盔。

    突然,孩子把刚咬了几口的烙饼放回了碟子里。

    “怎么啦?”

    “俺能不能留给俺娘吃。”孩子不好意思地说。

    孩子的回答让我差一点儿流出眼泪,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把手放在他的头上。

    “吃吧,叔叔再给你买。”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喉头有些发僵。

    我把服务员叫来,告诉他再要十斤饼。服务员开始吃惊,很快他明白了:“解放军同志,你们真是好人哪!”他接着又说,“但不知还有没有这么多。要过年了,吃饭的人不多,一次不敢准备这么多。”

    “麻烦您看看有多少。”

    结果还有六斤。我让他打包。他找来了两张报纸和细麻绳,好歹捆扎结实了。我们的饭也吃好了。当我把钱和全国流通粮票付给他的时候,他弹着全国粮票高兴得不得了:“哎呀,这全国流通粮票呀,每斤还包含四钱油呢!谢谢解放军同志呀!”

    离开饭馆,通讯员担着担子,我拉着孩子往黄河岸边走。这时,孩子彻底放松了。他的话明显多了起来。他的当地口音十分浓重,许多话我根本没听懂。但我和他好像老朋友,靠感觉与表情,交流地非常高兴。

    到了黄河岸边,孩子说他要顺着西岸往北走了,而我们也要过桥回河东的军渡。

    要分手了。孩子突然抱住我的腰,把脸埋在我的胸前。我也紧紧搂住他的头,理着他的头发。我们就这样站着,相互抱着,谁也不愿动。

    不知过了多久,通讯员说:“指导员,让他快走吧,他还要走四十里路呢。”

    我轻轻掰开孩子的手。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双眉紧锁,泪光闪闪。他的泪眼,许多年后的今天,依然如两颗星星在我的心头闪烁。我忘不掉那双充满了依恋、无奈、感激和许许多多说也说不清内容的泪眼。

    我把担子放在孩子的肩上,心里一阵酸楚。小小的年纪,要担如此重担,沿着如此崎岖坎坷的山路走下去,几时才能走到家呀?

    孩子依依不舍地走了。从背影可以看出,他在不停地擦泪,走一会儿就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看我们。我们也会朝他挥手,示意他快走。他还是走一段就回头,走一段就回头。我们俩也是走几步就停下,走几步就停下,不停给孩子挥手。不知为何,正值中午,大桥上却没有行人,只有我们两个穿着军装的人。天气极好,孩子居高临下,他一定看得清我们。

    孩子越走越远,身影越来越小,我的心也越来越沉……

    “指导员,快看!他怎么不走了?”通讯员突然喊道。

    那孩子小小的身影在黄河西岸山与天的连接处,真的不走了。

    我们拼命向他挥手。明知听不见,通讯员还是冲着他高喊:“快——走——!快——走——!”。

    不知为什么,我怎么也喊不出大声,嘴里只是轻声念叨着:“快走!快走啊!”

    孩子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心里一紧。他怎么啦?怎么啦?我的身体已经开始向回移动,决定跑过去看个究竟。

    就在这时,孩子突然向我们举起了双手,并不停地挥动。少许,孩子的头顶飘舞起一条长长的飘带。我知道,那一定是孩子腰间的蓝腰带。

    我和通讯员不约而同地摘下军帽,朝孩子使劲儿挥舞。

    一会儿,长飘带不见了,孩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我们就这样远距离对视着,对视着……

    突然,孩子再一次向我们挥了挥手,身影便一下子消失了。

    几秒钟之后我终于明白了。多么懂事的孩子!多么有情有义的孩子!原来,他走到了最高处,再往前走就是下坡,我们就再也看不到他,他也再看不到我们了。他是在和我们做最后的道别。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潮。

    桥下的黄河奔腾着,咆哮着,卷着河面上漂浮着的大大小小的冰块,以排山倒海之势,翻滚着,拥挤着,碰撞着,追逐着,一泻千里,发出震耳欲聋的涛声。

    我久久地站在大桥上,任凭刺骨寒风的吹打,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消失的方向,那山与天连接的地方。

    通讯员轻轻地碰碰我的胳膊,把一块手绢送到我的面前………

    三十二年过去了,我当年在黄河岸边接的兵个个都是好样儿的,有的还成了将军。他们告诉我,他们的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煤炭富了黄河两岸的人民。当年的吴堡县城,今天已经建成黄河边上一颗璀璨的明珠,那里的百姓也富起来啦!

    听了这样的消息,我无比欣慰。我在想,军渡大桥上川流不息奔幸福的人群中,会不会就有那个黄河娃的身影呢?

    黄河娃,我忘不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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