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
2018年11月
周末上午的宿舍楼似乎比平日还要安静,楼道里依稀只能听到几个舍管阿姨操着一口方言的争论声。正是十点多的时候,留在屋子里的学生多半还在睡觉,不在宿舍的早早就出了门,或是打扮靓丽,或是背着些许书本,在宿舍门口的坑洼石板路上,整齐地分道扬镳。
鲁姗姗平躺在床上,凝视着头顶若有若无荡着的蜘蛛网。她的手指一扣一扣地敲着床沿,这是她等待时候的习惯,她在等手机的闹钟响。
宿舍在一楼,不大,在这种季节里总有些湿冷,只有被窝里还算舒适。鲁姗姗故意掀开被子,把自己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十点十分,铃声准时响起,她解脱般地下床开始换衣服。
“你要出去?”舍友小张在床上翻了个身,扭过头来。
“嗯,临时定的,吵到你了,不好意思。”鲁姗姗轻声道歉。小张没答话,她顶不喜欢她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礼貌劲。
小张裹着被子慢悠悠支起了身,睁起迷蒙的睡眼看姗姗换衣服,不禁还是有些发笑,她俩一起住大概也有小半年了,姗姗样子瘦弱,做事从来都是很细致很慢,唯独换衣服速度极快,倒像是杨柳细腰的军人。
“现在去图书馆?恐怕没位置了。”小张提醒道。
“不,我去洛城,估计要去一两天,抱歉留你一个人。晚上不用等我了。”
“洛城?”小张还没来得及再问什么,鲁姗姗就已经穿好鞋,出门跑远了。她赶忙扯着嗓子向外补上一句:
“喂,下星期一和导师论文中期答辩,你可别忘了!”
洛城老街,临街皆是极具古色的建筑,真的旧址却很少,多数是新盖的,故意做了旧。靠街边的密密麻麻排着一溜店铺,贩卖着精美的现代工艺,大大的折扣价格用黑字加了粗,写在本是该挂牌匾的地方。
老街附近,一栋六层楼老房子的天台顶,老莫正倚着不太高的护栏向熙攘的街上望。
他的脸上有着些许深邃宛如刻上去的坑洼和沟壑,和着冷峻的下巴线条,猛一看过去总觉得说不清的威严和狠厉。但他的眼睛又是那么柔和,如果再填上些皱纹,就像是世上最和祥的外婆的眼睛。
老街上人很多,大都是拖家带口的游人。洛城虽然不大,本地居民很少,却离省会不过两小时车程。老街这一片又是有名的古城区。一到周末,就往往人声鼎沸起来。
“你这么靠着,也不怕掉下去。”
听到这声音,老莫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王灵正身姿婀娜地从楼梯走上天台。她穿一件暗红色的短皮衣,配一条黑色泛白的细脚牛仔裤,身材姣好,只是能从稍稍凹陷的双颊上看出来,她也已经不年轻了。
老莫不自然地低下了头,把一只手插进了裤子兜里,什么都没说。
“嗯?”王灵走到他身边,两只纤细的手指夹着,向他递来一根烟。她的指甲上粘着些许亮银色的亮片,指尖上闪着微弱的火光。
老莫忙摆手“好几年不抽了。”
“是她不让你抽?”王灵笑,挑起的嘴角里隐约藏着些讥讽的味道。
“不是。”老莫顿了下“是孩子不喜欢。”
深秋冷冽的风把王灵染红的头发凌乱地吹到眼前,她深深地吸了口烟。两人半晌无话。
她记得很清楚,他是2012年七月份离开的,协会宣布解散的第二天,走了,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这些年他完完全全淡出了他们的圈子。只听说找了个普通女人结婚生子。这些事,王灵在聚会的酒桌上听别人说起才知道。
“诶你们看看人家老莫,人家现在老婆,孩子,热炕头!听说房子,车都买了。这才是我们该过的生活嘛!王灵,你可别怪别人,是你自己没福气!”
这时候王灵总是要就着自己嘴里的烈酒一口火喷过去,“孙闯,你再胡说,我烧你丫的!”末了,又跟一桌人大笑着,拍桌子,喝酒。
“活计没落下吧。”沉默了许久,王灵又笑问。
“肯定是比不上当年。”老莫说着抬起右手,那儿有一道骇人的疤痕,内里浅白凸起,外沿紫红地厉害,一直从他的手背延伸到袖口。他在右手掌心聚集起一个小小的风旋,“现在,也就拿来逗逗孩子玩儿,她从小见,倒是不怕……”
话未说完,老莫的手腕就一把被王灵擒住,她的身子向他身上柔软却强硬地压过来,脸抵在他胸膛前。她翘起了拿着烟的手指,用灼热的指尖轻轻地抚着那条显眼的伤疤。
老莫的眼里有光小心颤抖了下,倏然间又暗了下去。
“你当时流了好多血。”王灵柔声道,“我那时便认命了,若是你能不死,那我们一辈子做个异类,做个工具,我都随便……真的,我都认了。莫云,那你,你是怎么向你的妻子,你的孩子解释这条疤的?嗯?”
“可我后来才算明白,你厌恶我,就像厌恶你自己,你想当正常人,你想逃。”王灵的手上加了力,声音也在嗓子里变得尖锐,“我告诉你,你别妄想了!你是个病人,是个异类!你过不了你以为的那么好!”
她说着,浑身颤抖,把手上的烟头狠劲地按在老莫的手臂上碾。老莫疼地全身紧绷,倒抽了口气,却没有反抗,任凭那带着火星的烟头在他的手臂上烫出个印记。
“莫云,我欠你一条命,但你欠我一辈子。”
天色黯然。
“云哥,灵姐,白老师叫你们下去呐,李明义大叔到了。”
魏莱在六楼招呼两人,他很识趣地没有上来,他可知道王灵的脾气。虽然自己在协会里不是个八卦的人,但他俩的事,他多少也知道一点。他自作主张把他俩叫回去,就是怕灵姐一激动把这楼给烧了,这种老楼危楼,一点就着。他可不想从老远的地方跑过来,最终白跑一趟。
火车罕见地晚了点,鲁姗姗跑出站台的时候,已经是要到傍晚了。
她赶紧上了一辆摩的,边戴头盔,边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喂,白老师。”姗姗的声音有些喘,“刚才火车上没信号,我刚到。”
摩托车在车流中飞快穿梭,风声和引擎声大作,姗姗的手指被冻得有些僵硬。
“大家都已经来了?计划没有提前开始吧。”姗姗听了那边否定的答复,才舒了一口气。“对不起,我马上。”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从火车站到老街并不远,只是这个时间点,打摩的会更快一些。老街那边人流多,容易堵车,堵上一个小时都也是有可能。
鲁姗姗曾经在洛城,吃过堵车的亏。
“美女,旅游还是回家探亲啊。”趁着等红绿灯的空当,骑车的师傅跟她寒暄几句。他带着那种雷锋帽,围巾围得只露一双眼睛。
“嗯,回家。”鲁姗姗顺着师傅说道。
“呦,住在老街那边,未来的拆迁户啊。”师傅打趣道“那边好多住家都搬了,房子破,周围游客多,配套设施也不行。就等着开拆拿钱啦”。
鲁姗姗笑了一下表示赞同,心却一点点地揪紧。
距协会解散已经有六年多的时间了,原本“病友会”加密网站上的公告从一开始的一天一条,到现在连着几个月也没什么消息。她这段时间都忙着毕业论文的中期答辩,白老师发布在十一天前的公告,她前天才看到。
计划的代号为“北斗”,内容只有四个字“导航摧毁”,自愿报名,电话联系。
鲁姗姗当机立断地去了电话,那一晚,她失眠了一整夜。白老师说,这次任务,算上她,一共会出动四个重症。老街那里本来是热闹的,又有灵姐这种不安分的人在。周围人多,按照公约的不干扰原则,这次计划失败的可能性就会很大。
若是如此,那正如她所愿。
车子忽然一个急拐弯,鲁姗姗差点没坐稳被甩下去,她赶紧两手紧紧攥住了师傅的外套边儿。
“诶,对不住啊,刚刚转急了。”师傅不好意思道,“美女,你可得抓好了。”
鲁姗姗没应声,刚才那一下让她的心跳陡然加快。她有些自我厌恶地咬紧嘴唇。
不过六年,没想到,自己已经变得这么怕死了。
“诶,等会儿姗姗到了,咱么几个聚在一起,打一个电子产品名。”
魏莱懒洋洋地斜靠在沙发上,边刷着手机边抛出这么一句话。王灵从窗户边几步走过来,抬起手就从后面给了他脑袋一下子,“什么?你说。”
“Iphone 5S啊,咱们五个S级重症嘛。”
白老师端坐在沙发另一边,对他这无聊的抖机灵报以一个温柔的笑容。她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穿一件淡蓝色的麻布长裙,敬上松垮垮系一条白色丝巾,头发直直地披散到腰间。被屋子里泛黄的灯光这么一照,仿佛是九十年代的老照片。
“白老师,”莫云的声音格外低沉,他正靠着墙角,隐没在光影里,“若是没了导航,我们是否绝对安全?”
“绝对安全?”王灵马上轻蔑地斜了他一眼,“你过个马路都不绝对安全呢。”
魏莱不声张地偷笑起来,白老师起身沉吟道,“若没了导航,只要你们平日里小心些,不抛头露面,我想,副会长就找不到你们。”
王灵继续捏着嗓子说道:“呵,果真有家庭的和咱们就是不一样,惜命。”
“他若是真惜命,这次也就不会来了。”白老师微微皱了眉,“这次计划,我们虽然人多,但毕竟有公约的限制,不能惊动普通人。副会长安插的保护者实力不弱,大家见机行事,千万不要勉强。”
“小白,你不用激我们。”一个瘦小佝偻的老头从阳台走进来,带进了一身外面的冷气和烟味,他声音喑哑,眼眶凹陷的厉害,眼珠里满是浑浊。“我们要不要勉强,我们自己有掂量。”
白老师对李明义的不客气没有说什么,只是微笑着附和点头。
魏莱扭头又一次打量了李明义大叔,这小老头在自己最不想惹排行榜上绝对能占前三。他心不在焉地刷着朋友圈,给置顶的好友发了条信息。
“李老头看起来很有干劲嘛,这事儿应该能成,等我好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