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太阳不见了。于是,和小伙伴们手拉着手一起朝村里走。
天蓝得像刚刚被洗过,干净,明朗。村屋上,炊烟袅袅娜娜地舞蹈着,在傍晚的霞光里像传说中的仙女一样升天去了。我们刚刚在油菜花地里捉迷藏来着,此时个个顶一头细碎金黄的花瓣,沾一身星星点点的花粉,由蜜蜂一路嘤嘤嗡嗡护送般地追逐着,各自回家去。
家里的门被铁将军把着,不见母亲。去隔壁分开过的爷爷奶奶家询问,奶奶冷冷道:“你妈进城吃好的去了!”一听这话就知道,妈又和爷爷奶奶吵了嘴,进城找爸爸诉苦去了。
无奈地走回自己家,蹲在大门外等着。鸟儿们觅食归来,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似乎忙着交流一天的见闻。一只绒球儿似的狗儿从我面前飞奔而过,一定是闻到谁家饭菜的香味了吧?肚子不争气地咕噜起来。哥哥回来了,斜挎着爸爸用旧了的军绿色书包,我瞥一眼这个12岁的“浪荡仔”,没指望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帮助。
怎么蹲在这儿小妹?走,回家。
家里没人。
妈呢?
进城找爸了。
我们吃什么?
不知道。
他思考了片刻,忽然果断地说:“走,哥带你进城找爸妈去。”我怀疑地看着他:“你明天还上学呢。天就快黑了,怎么去呀?”
村子离县城20多里地,对我们小孩子来说,那几乎是另一个世界的距离,那时候,我们连公共汽车都没见过呢。爸爸倒是有一辆人人羡慕的自行车,其他人到县城去?哼,只能靠步量。
“我们沿铁路走。”大我7岁的哥哥此刻像个胸有成竹的大人,不由我对他刮目相看,“那样不会迷路,走吧。”
铁路就在村子边儿上,我们兴高采烈地跳着,走着,想到很快就和爸爸妈妈欢聚一堂,真让人兴奋。忘记了肚子饿,一边走,一边使劲嗅着油菜的花香。路边的草绿得逼人的眼,虫子们在草丛里正热闹地开着演唱会。云霞洒遍了整个西天,那里显得分外明亮,再朝相反的东方望去,不远处的村子却已没进暮霭中了。
不知走了多久,夜幕“哗”地就滑落下来,我和哥哥已经看不见彼此的脸,却明白两个人此刻一样恐惧不安——在这条杳无人迹的铁路上,除了草间虫子细细的“嘶嘶”声,就只剩下我们脚踩在石子路基上的嚓嚓声了。
我走不动了,哥。
来,我背你一段路,歇一会儿可得自己走啊!
我饿,哥。爬在哥哥瘦骨嶙峋的背上并不舒服,可我浑身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软软地瘫在哥哥瘦弱的身体上。哥哥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湿了,我有些不忍,挣着腿脚下了地。
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感冷风一样袭过全身,我牵着哥哥的手,第一次发现有个哥哥真好!在漆黑中摸索着前行,脑子里只有脚下的路,只感觉到哥哥攥着我手的那种踏实。不再想爸爸妈妈,不再幻想美食的味道,脑袋里空空的,只是一个劲儿地走啊走,走啊,走......
远处终于传来狗儿扯着嗓子长啸的声音,对于我们兄妹,那声音简直就是天籁之音,那声音告诉我们:附近有村子。有村子就有人,有人,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埋头走了许久的路,我终于又有了倾听四周声音的心情,原来哥哥的书包一直啪嗒啪嗒在他屁股上为我们伴奏呢。野地里潮湿的空气中似乎掺夹着草药的味道,随着忽强忽弱的风,若有若无。狗儿越来越多了,小狗的声音,狼狗的声音,我们听着,一点儿也不再害怕。
看到街灯了,看到爸爸工厂的轮廓了,走近了,已经和认识我们的门卫打过招呼了。
可是,爸爸宿舍的门紧闭着,没一丝灯光。哥哥去敲隔壁人家的门,开门的阿姨认识我们,看到两个疲惫不堪汗水淋淋满身尘土的孩子站在那里,惊讶地问:“你们两个小人儿是自己从老家走来的?没碰见你们爸妈?天哪,你们爸妈怕你们晚上吃不上饭,早一块儿回去了!”这话传进我们耳朵里,简直就是一声炸雷:世界上还有比我们更倒霉的小孩吗?
哥哥固执地坚持不在阿姨家吃饭,我虽饥肠辘辘,却不敢开口,怕惹哥哥生气。回去是不可能了,阿姨家也没多余的住处,爸爸的宿舍紧锁着,怎么办?我已经忘记了哥哥只有12岁——他居然决定用书包里藏着的一把小刀撬开门锁。为了顺利实施计划,哥哥哄骗阿姨说到亲戚家去住。阿姨相信了,目送我们离开才关上门。然后,哥哥牵着我的手,悄悄溜回来。他先试着撬了一会儿,行不通。于是,他决定在暗锁边上挖一个洞,他断定只要能伸进手指进去,门就能扭开了。小小的水果刀一点一点的撬起门板上的木屑,刚开始我还目不转睛地看哥哥奋力地“工作”,不知不觉的,竟坐在地上睡过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恍惚间,仿佛很远的地方传来哥哥的声音:
小妹,小妹,醒醒,门开了,我们进屋去!
嗯,门开了?喔,好......
站起来呀,小妹,我们进屋睡。
喔,让我再睡会儿嘛,别拉我......
小妹,醒醒啊,我把爸爸的门捅开了,瞧,有白面馒头啊,快吃一个再睡。
不!我要睡觉......
好好,来,抱你上床。嗨,你可真重,累死我了......
其间,我一直没能睁开眼。
等我醒来,睁开眼,立刻又合上了——被强烈的阳光刺痛了眼睛,太阳穿过玻璃探头看着我呢。当我转过头,再次睁开眼睛,看见几步远的地方,爸爸妈妈和哥哥正围着圆桌吃饭,听见我的动静,三个人同时把脸转向我。几束目光和窗外那束阳光一起投向我,一瞬间,我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融化了。
斑鸠和鹌鹑的鸣叫声此起彼伏,似乎,它们是太阳底下最快乐的歌唱家。懒惰的喜鹊偶尔唱上一声,很快又飞走了,一定是饿着肚子,忙着去觅食......啊,妈,我快饿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