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儿:
正月还没度过,已经接而连三地收到你的回信了。打开你的信的瞬间,美妙又灵动的文字像极了小时候的早晨,推开家门,漫天飞舞的雪花不期而至,一片片晶莹剔透,扑簌簌地落在头上、身上,令人徒生久违重逢的喜悦和难以言说的小激动。
你的笔端依然随性自然又灵动浪漫,寥寥数语,短短篇幅,你的家你的爱,你的小岛和邻居,还有你一生宠爱和照顾的过往的、现在的猫咪宝贝们,都活脱脱地浮现在我眼前。你仿佛借了我你那双美丽多情的眼睛,让我饱览了另一个世界和另一种人生风景。
这样与友人相处的方式,真是神奇而美妙。
小激动后,我数次坐下来给你回信,但又迟疑而迷茫,久久地落不了笔。写什么给海那边的你呢?曾经的家乡和儿时?已逝的青春和爱情?现在的生活和情感?此刻,窗外雾霭深重,烟雨迷蒙。灰的天空吞噬了海湾,桥灯没有点亮,蜿蜒的跨港大桥也遁了形,窗外的世界像一片A4纸般竖戳在眼前,扁平苍白,还夹杂着少有的寒湿和阴冷,彻底侵蚀掉这个春天本就很少的春意。
我在门窗紧闭的屋里,特意挑选了一只器型优雅、瓷白如玉的茶盏,为自己沏了一杯好茶,茶汤橙黄明亮,气味清雅绵长。我期待我能在一杯茶,一片海的世界里,给海那边的你写出浪漫温馨或者激情澎湃的回信。但我似乎无从说起,我坐下站起,站起坐下,来回在房间踱步。我像翻腾家一样翻腾着自己的内心,我希望我还能发现些让我牵挂感动、记忆犹新、悲春伤秋的人和事,与自己有关的或者没关的都可以。但我什么都找不到了,只有一颗平静的心,它空空如也。
鱼儿,原谅我这样的回信可能带给你的失望,可这是我此刻,准确说是这几年来最真实的感受。无求,无欲,无感。我反复问自己那些丰富、敏感的性情都去哪儿了呢?何时何地我重新定义了自己?穿过时间的隧道,我仿佛看到了四年多前那个毫无征兆、突如其来的早上。当我躺在医院B超室的窄床上,在昏暗的小屋里,被一台闪烁着幽暗白光的仪器“宣布”确诊,也许就是那一刻,从那一刻开始的吧。
人生真的是一所学校,不断逼迫我们学习、学习再学习。我们用尽一生学会爱与被爱,学会面对挫折与挑战自我,学会自我疗愈与放下恩怨,学会与亲人永诀和对命运妥协。你在信中提到你无论搬去哪里,可以丢弃大部分的物品,去依然带着猫咪和装有猫咪骨灰的小罐子,说到异国友人笑谈亡人及诙谐幽默、坦然豁达的西方生死观念。我也随着你的述说想起了那些曾经让自己肝肠寸断,历经岁月轮回都放不下的种种。但四年半前,我的人生大戏开始了另一幕,主角成了自己,一场独自与病魔搏斗的独角戏。记得多年前在剧院看杨丽萍的舞剧《雀之灵》,其中一个桥段是:美丽的孔雀精灵在迷雾重重的森林里,与死亡幽灵不期而遇。那黑色的幽灵像一团幻影变幻着各种奇怪的形态,追随着雀之灵,他悄悄地,不动声色地甚至是温柔深情地靠近雀之灵。他围着她起舞,阻在她的面前,他伸出手指触碰雀之灵,试探她,笼络她,欺骗她,纠缠她,并开始拉扯她,要强行将她带走。雀之灵从无知无觉,到惊慌失措,再到奋起反抗,美丽的身姿从翩翩起舞,到蜷缩抽搐,再到抵御挺立,直到绿的森林里重新迎来了阳光普照,雾障散尽了,鲜花盛开,百鸟齐鸣,黑色幽灵无奈遁形,雀之灵在绿意昂然的森林和大地中自由旋转,获得更加美丽的重生。那场剧是在我生病之前看的,当年的我还很健康,每周三次的长距离游泳,两次的舞蹈习练,一次的有氧瑜伽,让我始终精神奕奕,光彩照人。我依然清晰记得那一刻坐在剧院里自己的感受:第一次看到了有形的死亡的样子,一个黑的影子,它不动声色,无法觉知,却一直如影相随在身边,伺机而动。我心里暗暗吃惊。
鱼儿,几十年的人生过后,同龄的我们很多都体尝了与亲人永诀后的思念之殇,但其实还有另一门更难的功课,那就是当黑色幽灵来敲自己的门时,我们怎么面对。在大多数人的理解和认知里,一定会觉得遇到这样的灾,该是埋怨和不甘的,崩溃绝望的,但真相并不是这样。我与我认识的大多数病友,都没有时间沉浸在那些情绪里,很少伤秋悲春,甚至比健康的人更乐观、豁达,不计较,更果敢。并不是她们多坚强,是因为命运已经将她们的生活涂成了黑色,她只有点亮自己的蜡烛并将它高高举起。我认识的一位已经是两个孩子母亲的病友,大女儿上小学,小女儿还在读幼儿园。有一次,见她的假发顺滑齐整,像极了学生妹。我说:“你的假发好顺滑噢,在哪里买的,贵吗?”,她停顿了一下,说:“是我大女儿的。”“你大女儿的?她很潮吗,学校让带假发?”我很疑惑。“不是,她前年几年得了白血病,治病时化疗,也掉光了头发,我给她买的,让她戴着,不想让其他同学、朋友知道。后来治好了,不用了,一直放着。现在我翻出来,自己一带,也还合适。”她说这些话时,平静地像在念一本无聊的书。那时候,我们都掉光了头发,正在经历着每21天一次的排山倒海般被摧毁式的治疗体验。
回到前面的主题,我是想借你的信反观自己。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的确能改变一个人。现在的我有时照着镜子都觉得陌生,她与之前的自己完全是两个人。重要的内心,不再执念貌美,不再敏感多情,满足现状,易生欢喜,那些未成的夙愿、不尽的思念,都在这场生死的洗礼中被涤荡的干干净净,只留下了眼前的海和心里的洒满阳光的青草地。
鱼儿,今天的话题会不会有点沉重?但不管怎样,它是真诚的。此刻,广州依然在寒冷和阴郁中等待春天。香港疫情严重,广州也高度紧张,小区楼下都支起了临时核酸检测点,随时接受有需要核算检测人员的检测。但我们的生活如常,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人类该是都得学会与病毒共生,与无常共存吧。
写到这里,屋里的“小爱同学”随机播放的歌曲里传来了杨昆的《无所谓》:“无所谓,谁会爱上谁;无所谓,谁让谁憔悴;有过的幸福都是短暂的美,幸福过后才会来受罪。错与对,再不说那么绝对,是与非,再不说我不后悔。破碎就破碎,要什么完美,何必让自己痛苦地轮回。原谅这世间所有的不对,放过了自己,才能高飞。无所谓,我无所谓。”再听这首歌,有感慨,却不像从前,有泪。
鱼儿,一直也不会计算时差,也搞不清海对面的你的地理位置。但我想只要心与心相通,我们从来都是共时、共情的。
最后,在海的这边祝福春天的你更美更好!问候你的爱人和猫咪们。
期待你在阳光下的回信。
雨焉
20 22年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