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过“江苏无山”,可一进到安徽境,就有山了,山虽不高,走的确是正宗的山路,曲曲弯弯又曲曲弯弯的。盱眙到滁州,地图上看着不远,长途班车却要开上两个半小时,当然时间的长,多半也是因为,进到了安徽有了山。
欧阳修在他的那篇《醉翁亭记》中,开篇便写下了“环滁皆山也”,这句我印象深刻。
这篇《醉翁亭记》是牛人写的牛文,既是牛文,我们的中学生们自然没有不熟念背诵的道理。我也做过中学生,只做中学生的那时语文学得稀松平常,古文背得马马虎虎,此等长文自当更是我之噩梦。老师翻来覆去地要求,我翻来覆去地背不出,到头来,似就只记得了开篇的这句“环滁皆山也”。
尽管我最熟念的便是这句,但那时的我也竟有疑惑,这篇明明在写着琅琊山和醉翁亭,何苦费心带出开篇这不关痛痒的几个字?谁又真的关心那“滁”是什么?那“滁”的边上有没有山重要吗?
当然,这也是我做学生时的想法,做学生时,我是不会想到有个地方叫做滁州;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去到那里,去寻找琅琊山和醉翁亭;更不会想到我就是从“环滁”的山中奔往那里的,我还没有见到琅琊山和醉翁亭,就已经走进了《醉翁亭记》。
也是在那“皆山”的路上,我再读了《醉翁亭记》,原来它并不长,也并不深奥,我试着用心体会文章中的每一个字,而后惋惜自己,没在好的年纪遇见它,背下它。
我坐的大巴车进入安徽境不久,便走了345国道启那线,因而我是从东北方进到的滁州市区。而六一先生认为滁州“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当然这也可能是先生个人的感触。因为将进滁州市区时,我突然记起了韦应物的《滁州西涧》。
原来读这诗时,我对其中的地理方位是无感,而真到达这里时,我又突然感觉到,那堪称诗画意境之绝唱的风景,原也是应有它自己的地理坐标的。在那里,“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会是何样曼妙的景致呢?它似乎也在滁州城西的山中。
我在客运总站下的车,那日天色阴霾,因而很遗憾,进了城就望不到“环滁”的山了。那日总似要下雨的样子,但又迟迟未下,让人很有些焦灼。直到快下山时那雨才下了,好在是春雨,也没大到需要打伞疾走的地步。
我那日专程为醉翁亭而来,因而直接打车去了琅琊山。滁州市区到琅琊山是很近的,几分钟就到了,以至下车时,我竟有些犹豫。我问司机师傅“这里便是琅琊山”,师傅说“是的”,我再问“是醉翁亭的那座琅琊山”,师傅再说“是的”。
这里确是那座琅琊山,“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的琅琊山。
只欧阳修寥寥数笔,便诞生了一座文化名山。如今为了领略当年醉翁笔下的“林壑尤美”和“蔚然深秀”,是要花费近百元的。即便如此,依旧游者如云,这或许便是“文化”的力量了。
不过如今却比当年方便了,进了山门,不用再“山行六七里”,只再走上二、三里的样子,便能“渐闻水声潺潺”了。
临近了,可见一条小溪,弯弯绕绕,跌跌撞撞地从林间流出,那溪便是琅琊溪。六一先生在他的《琅琊山六题》中,曾写过这条琅琊溪,他说“不知溪源来远近,但见流出山中花”。说这话时,先生或是刚来滁州,因而对这条溪还不了解。从诗中看他应处在这溪更远的下游,那自难辨溪源远近,却可纵览琅琊山全貌,先生见到流水带来山中的落花,是否也会对那山有了几分钟情与想往呢?
终有一日,或许六一先生想着要去寻找琅琊溪的源头,而带领宾客上了琅琊山。那自然不是为了地理发现的探究,而更像是对缠身俗世的逃离。他因而顺着水声潺潺,找到了“泄出于两峰之间”的“酿泉”,发现了“翼然临于泉上”的醉翁亭。
或许是时令对着了,我走到琅琊溪畔,却也看到粉粉淡淡的细碎花瓣,随着溪流漂转而下,那似让人窥到了山中的秘密。
潺潺的水声,为那座山提供了轻灵动人的BGM,溪水在乱石间,释放着激情的欢悦。人溯着那飞腾的欢悦上行,心也是会被感染的,感染得清澈、玲珑,不觉地便也卸下了烦恼,不觉地便也将笑容写上眉梢。
就这样地走过了醉翁潭,再前边,就到了让泉。
“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
让泉上,过往的导游们定会背上这经典的两句,而后她们还会信心满满地怂恿游人,去那泉眼处捧水来尝。几个孩子闹着要去,但被妈妈们给拽住了。确是想的,确又不敢,人们对自然少有责任,自然也就不再给人们多以信心,怎奈何这里曾经的“泉香而酒洌”呢?
临溪一侧,有一处院落,青砖灰檐,镂空的石窗。走过门前跨溪的石板桥,抬眼便能看到门楣上题着的“醉翁亭”。
只醉翁偏是不依不饶地说着,“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於泉上者,醉翁亭也”。而如今,泉在墙外,亭在墙内,相去不远,却不见了“翼然”与“泉上”。也或是“翼然”与“泉上”对那个宝贝一样的亭子,已不重要了,因为它已有了四大名亭之首的声望。
熙熙攘攘的游人,拥塞盘桓于亭前逼仄的院落里,欢声笑语一片,人们为醉翁而来,为醉翁亭而来,为《醉翁亭记》而来,见到亭子在那里,就已知足了,懒得再做计较。
也对,见过了六一先生当年“饮少辄醉”的地方,至于“山水之乐”吗? 已“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了。没有酒,就以水来代吧,反正在醉翁亭上得饮上那么一口,反正“醉翁之意”本就不在酒中。
亭前有一幅楹联,调侃得却也是当年的太守:
饮既不多缘何能醉,
年犹未迈奚自称翁。
有些强词夺理,但想来醉翁看过,也定会一笑而过的。
烂漫的春光,应和着灿烂的笑脸,携带着一路的兴致,于是“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此“滁人游也”,但也不尽是滁人之游。
只如此一路西行,便到了欧阳修纪念馆,寻常地走进去,劈头便给你见到一座高耸的石壁。石壁刀劈一般的笔直,上边摩崖镌刻着不同笔体的诗文,犹如一本被翻开的书,任你随意去读,随意去揣摩。
反正满眼风光都交给了你,随你去注脚自然之秀,还是诗文之美吧。
纪念馆以连环画的形势,简述了欧阳文忠公的一生。北宋仁宗庆历五年,公元1045年,由于朝廷中的朋党之争,欧阳修所支持的“庆历新政”失败,他也随新政主导者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一道,被贬官外放。而他此次贬官最初的外放地就是滁州,这也是他第二次被贬官滁州,那年他还不到四十岁。
在我国众多的城市中,总有一些城市山水能幸运地竖起文化地标卓尔不群,细观这样的城市历史,它们的幸运,往往来自于一次短暂的人文相遇。
第二次面对滁州山水,或许是欧阳修坎坷仕途上的一次不幸,但确是滁州山水的一次万幸,这当然并不光在于欧阳修为滁州留下的清明政绩,更在于欧阳修与醉翁亭的相遇,留下了那篇流传千古的文。
那位山僧智仙或许不曾想到,只为消解山中的四时美景,而简单搭建的一座凉亭,会因一位文化巨人的莅临而不朽。而那不朽至今仍图画在我们的眼中,默诵在我们的口中,铭记在我们的心中。
回到摩崖前,拾到一句“意不在酒”,不禁莞尔,却不在酒里,定就在“山水之乐”中吗?或也不尽然吧。
《望京小记》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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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云行笔记,在此潜心打造属于自己的《文化苦旅》,让我们来一次,有文字感的旅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