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深夜的故事客栈,灯火辉煌,大厅仍有不少客人在谈天取乐。跑堂、杂役等人也特别勤快的招呼伺候,假日的客人总不吝啬于小费。
然而在哄哄闹闹中,一阵清晰的皮鞋碰地声,喀、喀、喀的以不缓不疾的规律节奏走来,就像练习几十年一样稳定。这人虎背熊腰,挺着胸膛,鬓角有些发白,脸上尽是沧桑。
掌柜一眼就看出,这客人即使穿着便服,那稜角分明的神情,以及坚挺的身材,是军中锻炼出来的,随即上去招呼道:“长官,来喝一杯的吗?还是住店?”
中年人摇摇手,谦逊地笑道:“别叫长官,就是个不上不下的士官长。”语毕,从怀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纸,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掌柜低头瞧,发现是一张彩色相片,年头有些久远,纸质多少显得斑驳。掌柜待要看清照片中的身影,老士官长已开口说起了故事。
凌晨两点钟,当万家灯火已熄,众人皆沉沉安睡时,仍有一小部分的人,在一盏昏黄灯光下,端坐未眠。
安全士官刚换过哨,坐在桌前打着呵欠,草草睡三四个钟头,起床穿戴整齐上哨的滋味并不好受。上一班交接的事物仍是那几项,日子一如既往的平安无事。
就在安官无精打采的翻阅交接本与卫哨本时,一双手从背后伸出来,在他肩头拍了拍。若不是部队里的弟兄已熟睡,安官几乎就要大叫起来。
“嘘,是我。”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
安官回头看,认出了这个人,是在部队里管人事休假的下士班长。凌晨两点多出现在安官桌前,实在不太寻常,而他穿着日常休闲服,就更是奇怪了。
“是你啊,下次吱个声,军中很阴的。”安官长长的吁了口气,惊魂未定的说:“你半夜两点在这里干嘛?”
下士举起手,将一张文件递过去,沙哑道:“假单,刚批的。”
安官接过那张纸,看也不看一眼,吐槽道:“哪有人凌晨两点在批假单的?这真的假的?”
“真的,不信你看,章都正确。”下士一根手指戳在文件上,语气已变得有些急躁。
部队里的假单,往往都要好几层上级盖过章,安官是知道的,但是下士出现的时间太诡异,使他不得不怀疑,一层一层的仔细核对起来。
这时候安官忽然发现,假单上一个上级的签名,那个常写的“可”字,与之前有些微的不同。倘若在平时,那也没什麽,只是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脸上的表情顿时冷如冰霜。
安官抬起头,视线死死盯在下士的脸上,严肃道:“营长昨天中午就离营回家了,你这个签名,怎么回事?”
两人顿时陷入一阵死寂般的沉默。
伪造文书,在军中是大事。军法从严,他们的身份,容不得社会给他们一丝苟且。一旦犯法就是严刑,安官是知道的,他相信下士也是知道的。
若不是两人有一定程度的交情,安官本可以把弟兄喊起来,马上扣押下士。但他不想这么做,至少还不想这么做。于是他压低嗓子,却不失威严的喝道:“你到底要干嘛?”
“我女朋友要走了。”
“什么?”安官听了一愣。
“血癌,她爸妈打给我,说病危通知下来了,熬不到明天早上。”说着,下士从口袋拿出一只手机,在军中也是违禁品,但相较于伪造文书,也不算是个事了。
安官也曾在休假时跟下士及他的女朋友出去玩过,是个好女孩,也一直知道女孩身子有病,就是万万没想到在今晚,在自己轮值的这一班哨。
女朋友,多尴尬的一个身份。一个在法律上不具备任何意义的称呼,若是结了婚,或是有血缘关系的父母兄弟,他完全可以理直气壮的在半夜敲长官的门,再拿着临时许可的通行证,去见亲人的最后一面。
女朋友,一个不上不下的地位。感情上,也许是一个即将托付终身的对象,但身份上,一点特殊性也算不上。
“学长,你要真把我当兄弟,就帮我这一把,我求你了。”语毕,下士双膝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安官身前。在军中,你可以累到躺下,可以打到趴下,就是不能软到跪下。
今天他跪下了,脸上的肌肉都在抽动。
安官的脸色严峻无比,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起来,难看。”
下士站起身来,面对着安官,仍没办法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发现一点蛛丝马迹。此时的他惶恐惶急,无从想像对方内心的煎熬。
安官站在前往营区门口的路前,今天一挡还是一让,他不知道。下士是他的好友,他今天一挡,保住自己与朋友的安全,他今天一让,成全朋友不留下终身遗憾。
一边是军法与职责,一边是义气与天良,安官不禁自问,选择哪一个,在多年以后,能够问心无愧?他站在路中央,不知道答案。
两人对峙了十秒,却彷彿有半个世纪那麽久。安官默默的挪动脚步,让出一条道来,这一让,是一场豪赌,担起了所有责任。
“你一定要回来。”他不得不说这句,逃兵一旦被通缉,面对的军法能够毁人下半辈子,自首回来,还有商量空间。
下士慎重的点点头道:“事情处理完就回来。”语毕,拿过桌上的假单,大步跑了出去。
安官颓然地坐下,他知道未来的仕途,因私放官兵离营这件事染上一块污点,即使不遭汰除,升迁也无多大指望。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一种大丈夫立于天地间,俯仰无愧的从容。
他就这样抱着复杂纠结的情绪,与下一个人换哨了,此时凌晨四点,距离早点名,还有两个半小时。
早上了,点名没点到,查假单,查卫哨轮值,查监视器,这些都不在话下。每一个长官愤怒的唾沫喷在安官脸上,他心裡只是在想,不知道下士何时回来。
当天晚上,他回来了。
一进营门,马上扣押,关到军队中的牢房里,安官与下士一同被持枪的士兵带进去,直到长官的咒骂声逐渐远去,两人始终没有说上只字片语。
安官朝下士望一眼,想骂几句“你看把我给害的”之类的话。正要开口时,下士静悄悄递一张拍立得的照片过来,安官伸手接过。
照片上,是下士靠在病床旁,与女友的合照。脸上虽然憔悴,呼吸器已经拿了下来,露出一抹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在一个病人的脸上,既教人欣慰,又教人心碎。
“谢谢。”下士淡淡道。
安官忽然感到,这两个字,是人生中承受过最重的字。
“后来呢?”杂役忍不住问道。
“后来,上级问明了原因,也罚得不重,但行为不端。他最后被汰除,我则是被记了一笔。”老士官长娓娓道来,故事已说到尾声。“他退伍前,洗了一张照片给我,留作纪念。”
掌柜拿过那张照片端详,照片里的两人笑得很淡,却已有了永恒,感叹道:“拿一生的前途,成全一场生离死别。”
“值得。”老士官长从掌柜手中接回照片,凝视沉吟,彷彿这张照片,是他最荣耀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