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中?轮胎厂?
九三年,在我的人生中,注定是不平凡的。那一年,我师专毕业,刚好二十二岁。
当我背着行李,拿着教委的派遣单,站在低矮的二中校门口时,内心充满了困惑。
校门两侧立柱上各挂一块牌子,左侧上是“湖南省澧县第二中学”,右侧牌子上赫然写着“澧县轮胎翻新厂”。
我在门口犹豫了很久,直到隐约听见熟悉的电铃声。
走进校门,一排平房前,几个工人正忙着敲打轮胎,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没有人理睬我。看着他们忙忙碌碌的身影,我很怀疑,我走错了地方。
而见到传说中的李校长时,我更是怀疑自己找错了人。
一个干瘦的老头,眼睛近视得厉害,又不戴眼镜,看人的时候眯着眼,天才知道看清了没有。六月天,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衣,更夸张的是,两只胳膊上居然戴着兰布袖套。我原以为,只有裁缝才是这般打扮。
我是在校办公楼楼口见到李校长,他行色匆匆,正上台阶。我喊了三声“李校长”,他停下来,眯着眼,转身看着我。
见到我未来的最高领导,我很紧张,哪怕他是个干瘦的老头。等我结结巴巴地做完自我介绍,他“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我的存在。等我再问他具体的工作安排时,他皱了皱眉,沉吟片刻说:“你先听听课,回头研究再说。”手一挥,走了。我呆呆地站在台阶上,不知所措。
两天后,第一次以人民教师的身份参加二中教职工大会。阶梯教室,人头攒动,每个人都在寒喧,互相敬烟,说着俏皮话。只有我,坐在教室一角,无人理睬,我深深地体会到了热闹的孤独。
会议上,李校长宣布了九三年度工作安排,没有我的名字。
散会后,我鼓足勇气找到李校长,期期艾艾地问他:“李校长,我在哪个年级上课?”
他似乎才想起我,挠了挠头说:“哦,小王老师,这样吧,你这学期先到轮胎厂上班,下学期再安排。”
经过这几天,我弄清楚了,轮胎翻新厂是二中的校办工厂。
一个学了三年师范的毕业生,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不是教书,而是去翻新轮胎,这仿佛是一个黑色幽默!
夜幕下,我回到了学校给我安排的小屋,在闷热又潮湿的房间里,我流下了委屈的泪水。
到了轮胎厂,我才知道,我的工作不是翻新轮胎,而是卖掉那些翻新过的轮胎,这对我来说,难度不亚于卖飞机。
望着校办工厂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轮胎,内心的崩溃可想而知。
我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写信告诉了老弟,那时他还在长沙读书。我知道他帮不了我,但我需要向人倾诉。
老弟回信了,他让我去长沙,还要我多留意《湖南日报》上的招聘广告。
九十年代的中国,“下海”是个时髦词,每一个年青人的心中,都有一颗不羁的心,我也不例外。
望着满地的轮胎,我一咬牙,向校方打了一份停薪留职的报告,带着一张新发行的《湖南日报》,坐上了前往长沙的班车。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去,在吭吭哧哧的客车上,我的脸,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
路在远方,而我,正在路上!
(二)一场招聘会
长沙,韭菜园,一场招聘会正在某大厦举行。在拥挤的人群中,我正在等待面试,老弟站在我身旁。
我从《湖南日报》的广告栏目中看到这则招聘启事,主办单位是湖南邮电工业总公司下属单位雄鹰公司和知音电话公司。
如果九十年代经常看电视广告的话,应该会熟悉这样一句广告词:“千里知音一线牵”,说的正是知音电话公司的产品。
而我选择报名的却是雄鹰公司,想法单纯得可笑,因为该公司的全称是:“中美合资雄鹰股份有限公司”。
在当时,这绝对是一个响亮的名字,更诱人的是,它是合资企业,还是和美国人合资的企业。要知道,在国门刚打开的年代,在中外合资的企业里谋一份工作,该是多么让人羡慕啊!
我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着,在我前面填表的人中,文凭那一栏,清一色的是大学本科,而我,一名专科生而已。
那时的我,太年轻,内心还不够强大,很容易被物质的,外在的东西打败,我天真地以为,大学本科毕业要比我一名专科生更优秀,更能干。
我的内心挣扎得很厉害,但我别无退路,所以我选择了坚持,至少在表面上,我很冷静。
仿佛等了一个世纪,终于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整整衣服,冲老弟挥挥手,朝面试的房间走去。
房间不大,对门摆着一张长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三个人,两男一女。
正中间是个年轻女孩,一头短发,显得清爽又干练,而我的注意力,却完全放在她右边坐着的那个男人身上。
那是个高大的男人,他穿着一件T恤,很随意,却让人感到很舒服。他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微笑了一下,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不那么紧张了。
后来我知道,那个男人,正是雄鹰公司的杨总经理,他是美籍华人,刚回中国创业。
面试在那个女孩主导下进行,问题都很简单,只不过是用英语问答,我刚大学毕业,这难不倒我。
最后,她递给我一张纸,上面用英文写着一篇文章,她要我翻译成中文。
那是一篇有关电话通信方面的文篇,里面有大量的专业词汇,才看了第一段,我便坦然说:“对不起,这篇文章专业性太强,如果没有字典,我翻不了。”
女孩皱了皱眉,而那男人却点了点头,也许,是我的诚实打动了他。
最后,那女孩示意面试结束,我可以走了。正当我起身时,那个男人说话了:“等一等!”
我又坐下来,疑惑地看着他。
“请你回答我,年轻人,你为什么要下海,难道你不怕被海水淹死吗?”他突然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
我略一沉思,想到了前些日子在二中的遭遇,干净利落地回答道:“不怕。第一,我会游泳,一般的小风浪淹不死我;第二,我年轻,更希望到大风大浪里去闯一闯。”
面试的三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都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天后,我收到雄鹰公司的通知,我被公司录取了,要我立刻去公司报到上班!
美好的前程似乎在向我招手,未来会怎样,谁又知道呢?
(三) 雄鹰公司
“我们公司本来不录专科毕业生的,是杨总,他说你有股子年轻人的闯劲,想给你一个机会。”
对我说这话的是面试我的那个女孩,她叫夏晴,公司人事部的,比我早到公司三个月,也算是老员工了。
浏阳河边东屯渡,省邮电工业总公司就在那里,一幢大楼,七层,七家公司,雄鹰公司在第五层。在我进公司之前,它才开业三个月。
进公司的那天,下着小雨。公司的宿舍和大学寝室一样,上下铺。等我铺完床,望着淅淅沥沥的雨,忽然觉得有点凄凉,有点想家,有点想念大学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随之而来的是半个月的培训。半个月后,我总算明白了,雄鹰公司是生产安装程控交换机的企业。
程控交换机,俗称小交换机,是用来做局域网络服务的设备。打个比方,一家单位,如果有一百名员工,安装一台128门的程控交换机后,员工之间内部通电话就可以实现免费。这和邮电部门的交换机原理一样,只不过它们的交换机容量大得多。
培训结束后,我被分配到销售部,和我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个销售员,我们的部门经理姓宋,大家都称他“宋总”。
由卖轮胎转行卖小交换机,生活似乎和我开了个玩笑,转一圈,又回到原地。
但那时的我,固执地认为,在省城,在合资企业,无论卖什么产品,都比在小小的县城卖轮胎高尚或者高贵。
这也是大城市里的人看待小城镇人的心里优势,一种深入骨髓的优越感。
以后的日子,除了出差还是出差。每天上班,先向宋总报告,今天准备去哪些公司、企业、单位,填一张出差单,带上公司产品资料,匆匆出门,联系客户。
事隔二十多年,我还清楚记得,东屯渡到长沙火车站乘10路公交。
一句不懂的长沙话,不到一个月,我已经能完全听懂,以至于现在,我还爱听奇志大兵的方言的相声。
九十年代长沙的大街小巷,无论多偏僻,我都知道,也从不迷路。
我所能夸耀的,也许只有这些了吧!
一台小交换机,既使是最便宜的32门的那种,也要超过十万。而在当时,十万元,对任何一个单位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有权做出这笔开支决定的人,只能是单位的一把手。
所以,我要见的人,要么是局长,院长,厂长,要么是总经理,董事长。层级再低,也得是办公室主任,总裁助理。
别忘了,那年我二十二岁。拎着廉价的黑色公文包,挤着公车,我怯生生地敲响那些豪华气派的门。
通常情况下,我会在三分钟之内被人请出去,唯一的区别是有人说了一个“请”字,而有人没说而已。
在省儿童医院办公室,办公室主任给我倒了一杯开水,耐心地听我说了十分钟。
他是一个好人,我很感激他。
宋总有口臭的毛病,如果着急上火的话,口臭更厉害。自从我到公司之后,两个月,销售部没有卖出一台产品,连买的意向都没有。宋总很焦急,整天往嘴里喷一种气雾喷剂。
空闲的时候,我会突发奇想,如果是在二中卖轮胎,不知道业绩会怎么样?
(四) 第一笔生意(上)
做成第一笔生意,那完全是一个偶然。
那是个周末,我去东屯渡村玩,在那里,我刚结识了一个朋友,我叫他小文。
小文是本地人,年纪和我相仿,在浏阳河桥头开了一家小卖部,卖点香烟、槟榔之类,生意还好。我在他那里买过几次报纸,一来二去便熟了,也算得上朋友。
整整两个月过去了,我没有卖出一台机器,每次去报差旅费时,看着财务室的人讥笑的样子,别提有多尴尬。
还有一次,我们三个销售员回公司稍微早了一点,门口正好碰到夏晴,围着她闲聊了几句。杨总从门口经过,看见我们无所事事的样子,走过来,冷冷地说:“我请你们来,是为公司创造利润,不是请你们来吃闲饭的。”
三个人灰溜溜地回到了销售部,宋总也没答理我们,只是坐在办公室,拼命地向嘴里喷药。
小文见我神色沮丧,问了我原由,我正满腹苦水需要向人诉说,他一问,我便像祥林嫂一般向他说了。
他听完后,拍拍我的肩说:“王兄,别着急,我要我爸帮帮你。”
他爸是村长,这我知道,但我从没有想过,给一个村子装一门小交换机。
东屯渡村不穷,相反,那里的村民很会经商,差不多家家户户都盖着小洋楼。
当天小文就领着我去村委会找了他爸,听了我的介绍,他爸爽快地答应了,只是有一个条件,村委会的班子成员,一共六个人,每人免费装一部电话。
我没有一口答应,因为我需要请示宋总。
回到公司,我迫不及待地向宋总汇报了这件事,宋总听完后不动声色,只是向我要了小文他爸的联系电话。
现在想想,年轻时的我该有多老实,而在商场,老实其实就是愚蠢。
在我把联系电话给宋总的那一刻起,这笔生意差不多也就与我无关了。
直到他们准备签合同的那一天,出了一个大麻烦,我才重新参与其中。
小文偷偷告诉我,他爸不准备和公司签合同了。原因很简单,雄鹰公司生产的程控交换机还没有省邮电管理局的入网允可证。
也就是说,安装了雄鹰公司的交换机,只能内部人员通话,不能和外线联系。
我私下问了夏晴,公司要十月份才能拿到入网许可证,还有一个多月呢。
宋总似乎心灰意冷了,又把这笔业务重新交给了我。
我没有死心,托小文告诉他爸,我会尽快弄到入网证,希望能把生意做成。
许多年过去了,我常常会问自己一个问题:倘若那年没有回校,就留在长沙闯荡,我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也许,会变得心狠,因为那时我已经在慢慢理解,商场如战场,软弱并不能换来同情,只会遭人耻笑。
也许,会变得狡猾,我没有大智慧,却不乏小聪明,如果是身在商界,假以时日,我身上的那些小聪明一定会让我变得狡诈,为了利益,甚至不惜铤而走险。
为了拿到和东屯渡村的合同,我开始铤而走险,想到了伪造入网证。而最重要的是,我需要一枚湖南省邮电管理局的公章。
(五) 第一笔生意(下)
九十年代的长沙火车站,鱼龙混杂,在那里,你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人。
刚下火车,人还晕晕乎乎,立马会有人上前帮你拎包,你以为遇到了好心人,还没来不及道谢,连人带包全不见了。
有人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中心,高声大嗓地说话,你很奇怪他为什么不找安静的地方通话,没有别的原因,他是在炫耀他新买的大哥大。
两个骑自行车的人撞在了一起,引发了一场交通堵塞。交警上前来问原因,只因为茫茫人海中,有个女孩穿得清凉,多看了一眼。
很多人对火车站谈虎色变,认为治安不好,担心出事。
我不怕,整个夏天,我都穿着拖鞋,裤衩在那里晃悠,看上去和混蛋一个模样,外地人见了我,避之不及。
为了私刻公章,我又一次来到火车站。
火车站有许多雕刻私章的人,有人摆着一个小木架,还有人连木架都没有,随便找了一张硬纸板,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刻私章”,再叼根烟,或站或蹲,等着生意上门。
我在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一个戴鸭舌帽的年轻小伙,轻声问了一句:“师傅,会刻公章吗?”
鸭舌帽男子抬起头,警觉地望了一眼四周,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觉得我不像便衣,这才松口气,迅速地收好摊子,冲我一摆头,说:“跟我来。”
沿着铁路高架桥,经过军分区招待所,我随他来到一片居民聚居区。
聚居区的房子大多破烂不堪,里面垃圾遍地,污水浑浊,走了一段如迷宫般的小巷之后,我来到了他租住的房间。
房间很小,一如想像中的杂乱,被子未叠,袜子,衣服到处都有,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气味。
到了这里,鸭舌帽男子这才放松警惕,问我:“你要刻哪个单位?”
“湖南省邮电管理局”,我答道。
男子略一沉思,说道:“一个字一百块,干不干?”
这钱不能报销,我很清楚,但我别无选择,我咬牙切齿地答应了。
不到一个小时,他刻好了,我拿过来检查了一下,没看出什么破绽,掏出八百块钱,准备给他。
鸭舌帽男子一把夺过公章,阴阳怪气地说:“八百不够吧,你得给一千块。”
我生气了,大声问道:“不是说好了一个字一百吗?湖-南-省-邮-电-管-理-局,八个字,八百块,怎么会是一千?”
他指着公章上的五角星图案说:“你看,这个五角星,二百块。”
我气急反笑道:“要是我不给呢?”
“那恐怕你今天出不了这个门。”他恶狠狠地威胁道。
我心一横,从桌上把他的雕刻刀一把抢在手中,比着他说:“你想怎样?”
他忽然吹了一声口哨,不一会儿,从门口又冲进两个人,个个膀阔腰圆,凶神恶煞。
我情知不妙,把刀还给了鸭舌帽男子,乖乖地掏出皮包,正准备数钱,他一把把皮包抢了过去,塞进自己的口袋,又看了一眼我的手腕,示意我把手表给他。
从他房间出来后,我手里拿着那枚历经风险才得到的公章,全身上下,一毛钱也没有。
那天我是走着回公司,整整走了两个小时。
(六) 请叫我王经理
回到公司的第二天,我越级向杨总直接汇报了与东屯渡村的合同事宜。
当我把伪造的入网证摆在他桌上时,他看着刺眼的假公章,沉默不语。美国的教育告诉他要诚实,而中国的现实需要他造假,最终,他叹了口气,委托我全权负责这笔生意。
三天后,东屯渡村村委会的班子成员在雄鹰公司董事长办公室签下了合同。我也在场,负责端茶倒水,因为兴奋,脸一直红着。
布线,安装,调试,施工整整进行了一个半月,其间,公司如愿拿到了入网证。最后一颗定时炸弹终于排除了,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在完工的那一夜,我邀小文去大排档喝酒。几瓶啤酒过后,酒劲上来了,我搂着小文的肩膀,向他承认了伪造入网证的事情。
他很不以为然,说换了他也会那样做,只不过他对我被鸭舌帽男子欺负的事愤愤不平,当即打传呼喊来了几个同村年轻人,和我一起,开了一辆面包车,一辆三轮摩托,直奔火车站。
说来也巧,鸭舌帽男子那天还在原地摆摊,周围的人也不多。
待我确认后,小文他们把车门推开,一拥而上,把鸭舌帽男子强行拉上面包车,在车上,一顿拳打脚踢,揍得他鼻青脸肿,晕头转向,不住地讨饶。
我拿回了我的手表,起初他抢了我一千五,我让他退了七百块,我对他说:“一个字一百块,八个字八百,说好的事我不赖帐。”
小文他们齐声喝彩,说我做事讲究,够意思。
揍完了鸭舌帽男子,压在心中的一口恶气总算出了。我又请小文他们到五里牌坐夜市,继续喝酒。
半夜十二点,酒足饭饱,另外几个年轻人开面包车走了,小文非要我坐三轮摩托,我乘着酒兴坐进了车斗,小文醉熏熏地做了驾驶员。
深夜的长沙,街灯璀璨,马路开阔而车辆极少。小文把车开得飞快,夜风吹在燃烧着酒精的身上,凉爽怡人。
我不由得从车斗里站起来,想狂吼几声。
正前方,似乎有指示牌,好像还拦着绳索,还未等我看清牌上的字,连车带人,“轰”地一声,栽进了一个正在施工的坑里。
我醒来后,满脑星星闪烁,浑身上下,火辣辣地疼,再定神一看,还好,除了满身的挫伤之外,没什么大碍。
而身边的小文,他还躺在坑里,没有醒过来,满脸是血。
我把他摇醒,这才发现,他的左边耳朵不见了。
在一根铁丝上,我找到了小文的耳朵,当时也忘记了害怕,两个人发疯似地跑,直到看到一家诊所。
后来小文转院到了湘雅,多亏送医及时,小文的耳朵最终缝接上了,他出院时,我去接他,耳朵后一道疤痕,看上去惊心动魄。
这么多年没和他联系了,不知道那道疤痕消了没有。
青春,偶尔会犯傻,很多时候,只有那些傻事才真正让人刻骨铭心!
因为我成功地完成了第一笔生意,公司给了我五千块钱的奖金,在九三年,那是一大笔钱。更重要的是,公司还给我印了一盒名片,名片上面赫然写着:“销售部经理:王XX”。
捧着名片盒,我感慨万千,从此以后,我便是有身份的人了,请叫我王经理,好吗?
(七) 北邮的谎言
有了名片后,公司专门给我配了一台传呼机,还是带汉字显示的那种,这让我很有面子。一出门,恨不得传呼机一整到晚都叫唤,就算回无数次电话也心甘情愿。
我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王经理,我很忙!
十月份之后,公司召开销售会议,会议决定,我负责常德、益阳两个地区的小交换机市场。
这意味着,我要经常去这两个地区出差,拿下那里的市场。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想把产品卖出去,当务之急是要知道那些单位有购买意向。而无论是谁,只要他想购买程控交换机,他就必须向当地邮电局的小交科申请。
所以,到小交科,拿到相关资料,这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市场调研。
问题是,小交科的人是不可能痛快地交出相应的资料的,原因很简单,如果厂家和买家直接见了面,它这中间人就啥也捞不着了。
在去益阳的车上,我把整件事之间的利害关系都想了一遍,最后决定,撒一个弥天大谎。
年轻的我,常常会耍一些小聪明,以为能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浑然不知,自己才是真正的大傻瓜。
益阳市邮电局位于一座小坡上,那天,我去的时候是下午,小交科的人不多,三四个人在办公室,正聊着天。
我敲敲门,几个人停了下来,狐疑地望着我。我一路坐车,风尘仆仆,拎着黑色的公文包,又瘦又矮,一看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我开口道:“对不起,打扰了,我姓王,你们就叫我小王。我是北京邮电大学的毕业生,正在写一篇关于小文换机市场的毕业论文,需要一些一手的数据,看你们能不能帮我一下,提供我一些资料。”
这段话,我在心里翻来覆去练了几遍,现在说出来,纯熟无比,诚恳自然。
那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示意我进屋,甚至有人见我一副学生模样,还给我端了一杯热水。
我一见有戏,心中暗喜。
不料其中有一领导模样的人突然说:“你说你是北邮的学生,那你报一下你们系里办公室的电话,我打电话证实一下。”
我没有料到他如此警惕,方寸大乱,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系里的电话号码。”
那人见我慌张,越发不信,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似乎是在看一个骗子。
我见他不信,心生一计,又说:“我到你们这里来之前,在省邮电工业总公司的下属单位雄鹰公司做过市场调研,他们能证实我的身份。”
我这话半真半假,那人将信将疑,我把雄鹰公司的号码给了他,他拔了过去。
我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公司接电话的人不要说错话。
电话是免提,屋子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电话那头是夏晴的声音:“哦,哦,王XX,有这个人,对,对,他是我们市场销售部的经理。”
电话挂了,每个人都看着我,我的脸上似乎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最后,我决定坦白,垂着头,我说:“对不起,我刚才撒了谎,我是雄鹰公司的销售员,因为想拿到益阳地区有购买小交换机意向的资料,所以……所以……”
领导模样的人此刻却笑了,他说道:“都是一个系统的人,没关系,说实话,刚才我还以为你是骗子,都准备报警了。”
办公室的气氛一下活跃起来,那人又对身边的人说了一句:“小黄,我看这年轻人也不容易,你就把手头上的资料复印一份给他吧。”
这样容易就拿到了我梦寐以求的资料,我没想到。
生活就这样,你若欺它,它便负你;你若诚心待人,惊喜便会不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