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机里有一张很老的彩色照片
我满脚泥,穿着略显肥大的灰色西服,母亲的红色外套也显得宽大,父亲的面容彼时还是个高冷气质的帅哥,妹妹穿的像个年画娃娃。这是我们家第一张全家福,已经二十几年了。
值得一提的是,拍照的地方,那是我们每年过年去外公家拜年的必经路口,再往里走,离外公家越近,我们家就被藏在了树林里。
我家到外公家大约6公里的路程。若步行,要翻过两座不算太高的山,穿过10几个小村庄,山路通常伴随着田埂,屋檐,那时候的农村是人烟稠密的。
一旦看到枣树变多,松树变少的时候,我就会知道我快到了。
我们也可以乘坐交通工具过去,在那时,唯一的交通工具便是河边的渡船了,摇摇晃晃的竟比走路的时间还长,还不如走路罢。那时候,是极少坐船的,坐船是要收费的,小孩五毛,大人一块,而那时候钱,哪怕是5毛钱也可能是一个举足轻重的数字。
那一条蜿蜒的山路上留下了我蹒跚学步的影子,回荡着这我咿呀学语的奶声奶气。兴许当年老爸来外公家里相亲时候也是走的这条路吧!
现在在想去走这条路,却再也走不通了,路还在那里,没人走的地方已经长满了杂草,有人走的地方杂草被割的像是刚理过的头发,无形中就更改了道路的走向了,怕是走进去,再也难得出来了。
俯瞰我们村像是一个平躺着放着的大钟,两旁郁郁葱葱的森林,树林两旁的土路在村庄的顶部汇合写出一个巨的“U”字,“U”型的顶部和双脚处各有一个水库。在村尾的看林小屋里边说话像是拿着巨大的喇叭跟全村宣誓似的。
那里地势高,不同季节里通常种西瓜、红薯、花生之类的作物。从田埂边拔出来的草根咬起来都有些清甜的味道,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野果,往山上走,穿过一片带刺的丛林会有一块裸露着沙地的平地,平地里升起一座半人高由水泥砌的三角形物体,小时候我们总以为那是外星人留下的稀奇建筑,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一个废弃的信号塔而已。
野生柿子通常就长在这个位置,山里的其他地方也有,但这个秘密的地方的柿子是最为甘甜的,一到柿子成熟时,大家伙一窝蜂似的就抢光了野柿树上的果子,金黄的,软软的,也有的青亮亮的,硬邦邦的,这种放进米缸里储存个几天便也变成了金灿灿的了,吃的时候恨不得把皮也吃了。也有人猴急的把不那么软的给吃了,嘴巴的腔壁上像是被一层厚厚的水泥糊住了,这一天吃东西都分不出个酸甜苦辣来,只得回去多漱几次口,才可缓解。我们熟知山里各种野果的成熟时间,那才是乐园呀!
村里的老人说树林里是有鬼的,有一次谋伯晚上从外面回来经过山里,竟走了一晚上都走不出来,只得在草垛里睡一晚上,一早醒来竟发现睡在自己田里的稻跺边,回到村里告诉三叔说:“昨天在山里迷路了,怎么走都走不出来,还听到乌鸦叫,吓的我只得找个地方躲起来,一早醒来竟发现在自己家的稻田里。”
三叔母去跟小晴说:“昨天晚上谋伯在山里遇到鬼了,还被乌鸦啄烂了头,肯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呢?”
小晴传给池塘边洗菜的花奶奶说:“昨天谋伯做了亏心事,走夜路是碰到鬼了。”
花奶奶碰到了放牛的大庆哥说:“昨天谋伯走山路,碰到鬼了,被乌鸦把脑袋都啄烂了呢,造孽呀,不知道做了什么亏心事呀。”
传来传去,也不知道是碰到了鬼呢,还是做了亏心事呢。村里的舆论导向往往是不可预知的,你永远也猜不到转述这件事的人,会缺失什么信息。
晚上在禾坪上看星星,突然听见两声深邃的鸟鸣,隔壁爷爷说,昨天晚上谋伯就是听到这个声音才迷路的,就在对面那个山里。到底是谁对谁错呢?我看着星星,也就在椅子上睡着了。
可是那山里有茶油树,管它哪里来的鬼,大白天的,鬼是不敢出来的。
茶油树可是个讨人喜欢的香饽饽。初春,沉寂了一冬的茶油树开始生出嫩叶,嫩绿色的叶子肥嘟嘟的,对着阳光看是半透明的,吃到嘴里是甘甜多汁的,想要吃到这么嫩的茶油树叶子,得掐准时间,过了,叶子就老了。早了,什么也吃不到。再过段时间,茶油树就该开出白色的花儿了,再后来,花落了,果子出来了,树林里油香四溢,捡到的果子到大队部的油坊里炸成了食用油,剩下的渣饼拌着人畜粪便拿去喂鱼,当作肥料施进稻田里。它的任何东西都被好好的利用了,像无私奉献的父母一样滋养着我们一村子老老小小。
松油是山上产量很少的东西,在松树干上破开一点树皮,等摘完野生板栗之后再回来就能看到松树干上流出了白色的乳液,像是乳白胶水般,滴坠的形状像是白色粘稠的泪水。松油可以用来点油灯、引火;松树的松针叶会用来做引火柴;松树的树皮可以烤出带有松香味的芋头或者红薯;松树的树干都架在我们的头顶,抵御着风霜雨雪。它也像父母一样,无私的奉献着自己的一切,滋养着我们一村子的老老小小。
村子的中间也有口大池塘,它承包了我们的洗衣,洗澡,游泳,养鱼,灌溉,蓄水,吵架等诸多功能。这并不是我们专用的,还有各家各户的牛,狗,鸭子,鹅,也拥有着这个池塘,大水牛在有水草的地方洗澡,我们在有码头的地方洗澡,大水牛“哞”的叫一声,我也“哞”的叫一声,它甚至还会识趣的摇一摇它的大耳朵,溅起的水花盖住了码头这边的欢笑。夏天的池塘热热闹闹,池塘边枣树上知了叽叽喳喳的也热热闹闹,池塘里安静了,村子也就睡了。
这10年里,我都觉得村子一直都是这样清静祥和的存在着。依然可以在稻田边的露天水井里掬一捧清水沁润我嘶哑的喉咙。只是时间经过了我的村庄,她便蒙上了尘土,她的发髻牵上了蛛丝,她的衣裳掉了颜色,她的怀抱里,只抱着她养育的跟她呆的时间最长的老人们,她的泪水浑浊了,但却在腰上绑上了一根亮晃晃的水泥腰带。她像孩子一样在我面前转着圈且问道,孩子,我带这条腰带,好看吗?原来的泥泞小道变成了水泥马路,好像是盖住了一个村子的灵魂了似的。
她还在那里,人多了,热热闹闹的,人少了也就冷冷清清的,也不关她的事;她还在那里,池塘见底了也就见底了,虫草鱼虾喜欢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她也管不了了;她还在那里,松树被砍了,露出了山头那就露出山头吧,她也只是看着;她还在那里,牛住的牛栏空了,鸡睡的鸡舍空了,人住的房子也都空了,房子确实越盖越亮堂了;她还在那里;水泥马路像是砍在了腰上,又相聚的人们在马路上走走看看,指指点点,说,谋伯再也不会在对面上迷路了,现在都没有树了,大家都笑了,她,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