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弢小说——农家狗 (下)

农家狗(下)

金弢

——  


后山以前是一片坟地,儒桥村有四千多人口,列祖列宗的魂灵都安息在此。为了跟上新形势的需要,响应党的号召,作为完成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安排好下乡知青的生活,“让毛主席他老人家放心”,生产大队的各家各户都毫无怨言地迁建祖坟。那是政治挂帅、一切服从领导的年代。后山岭一下子多出了四十好几的知青,趁着山岭的开发,也有社员中为数不少的年轻家庭在此平地造房、安家落户。从远景看,后山岭将是未来的一块热闹之地,队里还计划在这里开设日用品、粮食加工等代销店,于是大队支部认为建筑一条连接后山与老村的通道已势在必行。路有两米多宽,社员们称之为“大路”,这是儒桥村一千四百多年有史以来最宽的大道,为遐迩鲜见。每天夜里,少华记完了工分,旺旺总要送他回家。这时他们会在“大路”上练上一通奔跑。  


贫下中农的贫困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更是在精神文化方面。少华刚到村的时候,整个生产大队只是大队总部有个高音喇叭,在县里给每个生产小队装上有线广播之前,整个山村除了人说话和狗叫声外到处都是一片死寂。农民是白天抡锄头,晚上抱枕头,没有一点文化生活可言。大队虽然订了一份《杭州日报》,生产队可以去借,但除了极少部份社员家里有条件供得起读几年小学外,不识字的青年占绝大多数。少华想,反正自己每天晚上要去队部,就提议利用计完工分的时间给社员们读报,也让大家知道一下外面的世界在发生着什么。这一倡议马上得到大队党支部的支持,并号召各生产队的社员们,晚上只要有时间,希望都能去第七生产队听知青为大家读报。这样少华回家的时间又往后推了,但是旺旺不在乎,它一如既往地忠诚坚守,直到少华办完事送他回家。  


每晚的读报会成了各小队之间互相往来接触的契机,人们彼此有了更多的走动,爱开玩笑的社员一到场气氛就会热闹起来。七队有个老不正经、玩笑不绝的“活宝”,他是个文盲社员,虽没文化,但人却是绝顶的聪明,干起农活是出了名的好把式,带头种起田来,不拉绳子,把六株秧苗插得笔直,远远镖去一般。现在好了,他有了表现的场所,他看到少华快记完了工分,人到齐得差不多了,就学着少华的样,手里拿着报纸拉大嗓门说:哎,大家注意啦,我开始给大家读报啦,大家听好了······,他正开着玩笑演着戏时,另一个社员走到他跟前加大嗓门对着全体社员讽刺他道:还给大家读报纸呢?!他不看看连报纸都拿反了!顿时引来哄堂大笑。然而“活宝”脑子反应极快,急中生智,立马大声嚷道:“我是拿报纸先让你看看,你还不识抬举!”又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少华给旺旺规定好了固定的训练方法,会将一根粗粗的树根扔出几十米远,要求旺旺以最快的速度取回,为了提高旺旺奔跑的速度与力量,气喘吁吁的旺旺捡回树根讨好地交还给少华时,只要没得到赞扬,下一趟它会跑得更加拼命。他们就这样,只要不是大雨倾盆,就是大雪纷飞,天天坚持。有一回,少华已扔出了树根,旺旺正要开跑,突然刹住脚,趴在地上胆怯地发出低沉的呜呜声,眼睛死盯着前方。今天它一定是发现了异常之物。 


儒桥村如前所述是离开县城要拐几十个山湾才能到达的深山村落,虽然已经到了1970年代,但山村周围一带听本村农民说山里还是有野兽出没。少华的房东弟弟建林,他爷爷就曾是打老虎的。听房东大妈说过,就是建林的母亲,她公公怎样自制打老虎的毒药。说是山上有一种很毒的树,砍回家熬成黑黑的浓浆。在山上老虎经常过往的道上,用茅草编成篱笆筑成一个走廊,伏下诱饵,在走廊的尽头,拉满弓,在箭头涂上厚厚的毒浆,在靠近箭弓十五米左右之处,在诱饵旁边设下一块踏板,当老虎叼食诱饵时,会带动与踏板相连的弓箭。中箭的老虎跑不出五十米便会中毒倒地。  


今天旺旺出乎寻常地伏在地上不敢前行,一定是发现了较大的野兽。村里人还说,这些年头老虎是已经见不着了,但豹子还有。狗的感觉要上百倍地超越于人,尽管少华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可以想见旺旺看到了什么。他从路旁抄起一块大石头超前方向扔去。瞬间,旺旺又欢快地跳跃起来恢复了常态。第二天,少华把这件事说给了老铁匠听,铁匠说没错,一定是旺旺看到了比它更大的豹子。铁匠还说,旺旺现在毕竟还太年轻,安慰少华,再养上半年,旺旺会变得勇敢得多。而当时,少华怎么也想像不到一年半载后等待旺旺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  


几个月后,县卫生局为了加强贫下中农的出工保健,要求各公社各大队选派几名有文化的男女青年,下乡知青包括回乡知青,去县里集训,当那时流行的“赤脚医生”,其实也就是卫生员。“赤脚医生”顾名思义,不是脱产的专业医生,也是要光脚下田的。少华他们几个知青被选送去县里培训,这下带来了他跟旺旺的第一次分离的想念。差不多十天时间的培训,讲解最基本的救死扶伤的知识,了解认识最常用的中草药,每人发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和一只卫生员药箱。当农民去田里出工,特别是进了山里万一出现什么应急工伤事故,或被毒蛇咬伤,就可以进行第一时间的抢救。后来有一回在山里干活,真的有位女社员小腿被蕲蛇咬伤,药箱里没有特别的治蛇咬的药,少华用手术刀刮去蛇咬牙口边模糊的淤血,用嘴吸出伤口里的毒液,用绷带扎紧脚腕和膝盖,让社员们采来大量的茶叶,嚼烂后用茶叶汁水清洗伤口,然后再用嚼烂的茶叶泥厚厚地裹在伤口上,因为茶叶有吸收毒液的疗效,以确保病人在被送到公社卫生站之前,不让蛇毒扩散。  


在培训班快告近尾声时,少华开玩笑对县卫生局的领导抱怨说:“什么科的病都让我们看,就是不允许我们检查妇科”,说完哈哈大笑。卫生局姚书记笑着骂他,说他心术不正!培训班即将结束,少华惦着旺旺,想了一个多礼拜了,到了最后两天,把食堂饭里的肉收存起来,给旺旺带回了家。 


自从吃了少华给的肉,他似乎成了旺旺名正言顺的主人。铁匠自己虽没文化,但深信有文化的人必定办事有方,他很欣赏地说:读书人就是不一样,特别是有人来打鉄铺歇脚,他会兴致勃勃地赞不绝口:“有文化真好,有知识就是不一样,我们队的知青把我家的狗调教得都像有文化似的,旺旺从来不乱叫乱闹。”  


旺旺成了少华生活中缺之不可的一部分,也让他真正感受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对旺旺来说更是如此。每到出工的时间,社员们在队部集中等队长来派活,旺旺会准时找来。碰上进山里干活,它不能跟去,它会把少华送到村口。 



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事实上确实是这样。在农民不识字的年代,只要读了高中,到了农村一切跟文化有关的活儿,处处都能派上用场。比如,生产队的植保员由三人组成,带队的要负责农药的配对和稀释,但三人都没上过学,带队的所知道的配方,也只是请教了别的大队的植保员,或从别人那里打听来的,一则兑水比例很不精确,只能是大致上估计,再者治理病虫害的农药经常要换,而公社发下来的药水也不是一成不变,每次的计量标准不尽相同。还有更多需要顾及的因素须考虑得面面俱到,一有忽略,会影响植保质量。在调试药水时,须考虑秧苗的密度、是烈日抑或树荫,早中晚气温也不一样,所以合成的比例和原药兑水的浓度都不一样,每次得酌情而定,而这一切必须能读得懂说明书才行,仅仅靠大致估量,势必影响效果。


过去没合适的人选不得已,每次多少会影响稻苗的生长。现在有了知青,队里如获至宝,这样少华又担负起重任。按照配方说明,根据庄稼的病情、虫害的程度、早中晚的温度及阳光强度的不同配制出相应、各异的比例,很快初见成效、稻苗长势喜人。这一消息不胫而走,快速在本生产大队及邻近大队传开,别的队的植保员们利用工间休息时间纷纷前来讨教。然而在农民受益匪浅的同时,最称心如意的要数旺旺了,因为当了植保员,少华就没法再参加山里的农活了,小队150亩水田的植保,轮着圈儿做都空闲不下来。现在进不了山,旺旺可以天天跟着少华来地里出工。 


诸事顺遂地过了几个月,旺旺一天天地长大,心理上比以前更见稳重,外形上看过去已经是一条发育成熟的大狗了。现在,要把它抱在手里已不像昔日那样轻而易举了。旺旺到底有多重了,一直是少华的一个迷。终于有一天,他有机会知道了旺旺确切的重量。



——  


随着知青的大批到来,队里的人均耕地在逐步相应减少。县委向全县各公社发出号召:向水要田、向山要田!靠近富春江下游的公社可以围江造田,象少华所在的大队已处远山深坳,本来就水源缺少,只好向山要田,于是开山造田成了农闲时的当务之急。 


要收下这么多知青,分掉农民那么多土地,社员们心里不快,但敢怨不敢怒,敢怒不敢言,这是国家政策,谁敢公开反对那不就成了先行反革命?但牢骚毕竟还是有的,或轻或重的一有机会总会发泄出来。碰上造田干得过苦时,碰上知青表现不尽人意时,有些怨气大的社员,特别是个别没文化、不讲理的冤大头会毫不含蓄地冲着知青发牢骚:“你们这帮知青,我们管你们要叫爷,我们辛辛苦苦地改出来的几亩地不都是给你们在干!学大寨,改大寨田?不都是因为你们来了我们的田地不够分了才这么玩命?!”然而,也有一些出来讲公道的农民说:你也怪不着他们知识青年,他们来农村吃这种苦,生活不习惯,年纪小小地就离开父母来了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山沟,你以为他们是乐意?!他们也是没办法,也是为了相应国家号召,你们发这种牢骚,本来也怨不着他们! 


所谓造大寨田就是学习山西样板的大寨大队,是当时全国的政治运动: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习解放军的一个组成部分。大寨田就是梯田,做梯田需要用石头在山上垒起一道一道的石坎,里面填满土,灌上水就可以插秧了。然而往山上运石头是造大寨田最艰巨的任务。每个生产队把造田的任务都包干到各自的队里。 


少华的体力差不多能挑上两百多斤了,这说的是较长一段路程的体力支撑。有时候在山里干完活,队长会分配任务,根据每人的公分把山上砍倒的树按一分工背二十斤的标准把树背回生产队,这就是说,拿十分工的全劳力要背两百斤。少华刚到半年后的第一次评工分,因为体力不错加肯干,被大家评了个八分半,等到第二次评分,长到了九分半,这意味着他今天要背回190斤重的树。


平时队里评工分时都会你争我吵的,碰到这种情况,体力不行的社员真让他多拿工分都不敢了。遇上没本事又要争工分的社员,队长这时就会骂人放刁话,弄得那种人无地自容。因山上的树没法过秤,背大背小由自己挑,但是超额背了可以加分,谁没完成任务也要扣分。这种加、扣分的额度一般都定得比较高,怕扣工分,大家宁可挑大的,超额多背,加工分对农民是最有吸引力的。大家多背了也正符合队里的利益,因为砍倒的树若不及时背回队里一则容易烂掉,二则也容易被人偷走。 


但是挑石头的情况又不一样。山腰放炮、首先要用雷管炸开山石。炸石头是生产大队的任务,炸下来的石头每个生产队可以任意取用。农民挑石头用的是挑秧的秧架,但是挑石头跟背树情况不一样的是:正常情况下,石场刚放完炮,小块的石头比较多,每人可根据自己的体力往上加码。但慢慢地,大小合适的石头被捡光了。到了最后剩下的都是超大块的,不得已的情况下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挑走超出自己力所能及的大石头。往往刚上肩时,重量还不能完全感觉出来,但走上一程,体力上的艰难就体会到了。但既然已经坚持到了半路,那谁也不会半路再扔下的了,死活得硬撑着挑下去。石场都选在河滩边,而河滩的位置要低于公路面许多,在超负荷的的情况下,又要从低洼的河滩沿着台阶往上挑,让少华确确实实地尝到了什么叫“竭尽全力”的痛苦。 


计工分是按照所挑的石头的重量而定,每挑一百斤为一分工。少华计划好自己每天挑上一千斤,挣到了工分额就满足了。他安排好分五趟挑,每次200来斤,上午挑三趟,下午挑两趟。但就是因为到了最后没有合适的石头可选,无奈会事与愿违地多挑。称石头的磅秤架在河滩上面的公路桥上,石头挑上了公路,连人带秧架一起站上磅秤,然后放下担子再约体重,减去体重就算石头的分量。少华连人带架子是432斤,体重97斤,石头净重为335斤,这就是说以97斤的体重挑了335斤的担子,重于体重的3点5倍。有了磅秤,今天旺旺来得正是时侯,一上秤少华才知道旺旺都53斤了,无怪现在要抱起旺旺已是日趋艰难。管秤的老头说:那么肥的黄狗拿来吃,比养猪还划算。 


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话难道果真将应验旺旺的命运? 



——   


知识青年是国家的人才,广播宣传里都这么说,各级领导对知青才学的利用要做到充分,这是公社党委最近开会传达省里的指示。眼下县、镇各中学师资力量严重短缺。少华虽然在外语学校读过高中,除主课英语,数学也是他的强项,当然在县、公社眼里,谁都认为英语是他的特长。这么一块好材料领导肯定是不会闲置起来的。随着邓小平第二次复出抓教育,国家教育部的全国办学精神很快下达到了各县镇,尤其是要全面恢复自文革开始以来几乎全部瘫痪的外语教学。这样一来,少华意味着责无旁贷地要脱产离开生产队去县里教课。社员中已传得满城风雨。 


少华不愿意教书,自有心病。当然能当老师是村里人人羡慕的职业,换了别人都会争先恐后、求之不得,有说不完的好处:可以拿工资,现金对农民来说可是可望不可及的;不用下地了,摆脱了沉重的体力劳动,成了脑力劳动者,离开了又脏又累、时间又长的农活;更重要的是,在没有文化的偏远山村,教师被人尊为“先生”,受人敬重。那么好的美差少华不敢接受,是他担心一旦任了职,以后领导就不再放他走了,他害怕自己将来上大学的理想就此落空!就是不上大学,返城上调的机会是否也会受到影响?加上一旦去了县城,他就不能每天跟旺旺一起练奔了,而且一走就是一个学期。虽然有周末,但专程坐长途回生产队也不现实。   


公社党委管文教的副书记、大队党支部兼管知青的书记、学校的卢校长,三人是三顾茅庐,恭恭敬敬地来到知青点请他出山。在实在无法推辞的情况下,为了替学校排忧解难,就算救急,少华答应就帮忙一个学期,理由是自己下农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要在广阔天地经受实际的锻炼。无奈之下,校方只好默认了他的要求。因数学底子好,少华同时也兼任起高中的数学老师。 


到了县城,因体力上的轻松和时间上的悠闲,一空下来他很不习惯见不到了旺旺。只要公社或大队有拖拉机来县里,或县里有车去山里,他都会搭车回生产队一趟。隔开了一段时间,旺旺再次看到他,有如亲人久别重逢,更是难舍难分。老铁匠甚至同意他可以带旺旺回家过夜。


那个时候,农民除了过年和“双抢”后的庆丰酒外,平时吃不到肉。国家为了照顾知青,考虑到他们需要营养,知青每人每月发一斤肉票,农民没这份口福。买肉的那天,少华一定会带上旺旺在家里一起好好享受一顿。那年头知青买肉都要肥的,是因为缺油水。现在有了旺旺,少华跟杀猪的山沟佬讲好,一斤肉票买一斤半带骨头的肉。他买了带很多脆骨的肉,当然所有的脆骨都成了旺旺的盘中餐。 


时间过得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就在他跟旺旺离多聚少的半年中,一个学期即将过去。为了不让学校到时又缺了老师开不了课,少华跟卢校长事先又明确了只教一个学期的决定。卢校长颇为惋惜地说:“你看同学们那么喜欢上你的课,很多学生因为你都喜欢上了外语,你这么一走,我真担心不少同学会受打击。”然而,少华只好语气委婉地安慰卢校长:“慢慢来,会有办法的。”果真,后来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县里都传说少华已考上大学,只等大学通知书了,这时学校的英语老师因流产无法上课,卢校长不得不又来上门求援,并打下保票,入学通知书什么时候到他什么时候就可以停课,绝对不会影响他入学。 


这次两个月的帮忙教课,与少华而言,是一段心情轻松愉快的经历。这回没有了象第一次那种生怕被拴在农村的精神压力,他反正要走了,这已成了定局。他心花怒放地享受着每一寸时光,但万万没想到,他这回一走,成了跟旺旺的诀别。 



——  


入学通知书终于下来了。少华搭乘省招生办工作组的吉普车回到村里。一下车,还没来得及回知青点,他先去了铁匠家。他在县城给旺旺买了一个午餐肉罐头,想让旺旺饕餮一顿,这将是他跟旺旺的告别仪式。他人还没到铁匠家,老远已看到雪勇端着饭碗坐在门槛上吃饭。他大声喊着雪勇的名字,高声嚷道:“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考上大学了!”刹那间,他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一种冷清、若失的感觉,今天怎么没有了旺旺象往常那样远远地迎面跑来迎住他?扑在他身上尽情地撒欢,表现出各种各样的亲热?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向雪勇,高声问,几乎在大声呼叫:“旺旺呢?旺旺在哪儿?怎么见不到旺旺?······”  


雪勇尴尬地笑笑,拿着筷子当当地敲敲碗,少华以为雪勇以此在召唤旺旺,但并没有见到旺旺的身影。他又大声疾呼地问雪勇:旺旺呢?旺旺呢?近乎在对雪勇吼叫。雪勇依然尴尬地笑着,依然什么也没说,再次当当地敲敲碗,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吃了。”  


啊 ······ 


少华的心像是被铁匠铺里的大鉄钳夹住似的,感到无比的、从未有过的痛,他感到了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过的疼痛······ 


时光过去了五十年。多少人和事,多少景和物,都在岁月的冲刷后,日渐褪色;太多的情与景,太多的恩与怨,只要不再念及提起,只要不复触物生情,大千悲喜沧桑、尘世名缰利锁,少华的余生之年也许不再会想起。然而,旺旺!那曾无数个日日夜夜、朝夕相处相守的旺旺!这么多年来,大半辈子的过去,它在少华的记忆里非但没有淡出,反而变得越加清晰,思念变得越加强烈!人到国外,更是有增无减! 



——  


负笈重洋到海外,少华认识了一位同胞,上海人,大他三岁,同姓,他称之为本家,敬如兄长。他给少华讲述了一段同样让他莫齿难忘的经历: 


六十年代末,本家作为知青赴江西插队。一家农民要杀自己的狗。传说,狗只有在被杀时因为恐惧,身体会释放走某种元素,之后的狗肉才会好吃。所以杀狗时得很残忍,让狗惊慌恐惧,让它释放掉这种元素。那家的几个农民把自家的狗用大门拦腰夹住,用榔头死命不断地锤击狗的脑袋。这种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遭遇,狗从不解、茫然、惊慌、恐惧、一直到挣扎,真正含义的垂死挣扎,发出悲切的哀求、发出歇斯底里的号咷,无情的铁锤像雨点一样不停地向它砸去。求生的本能让狗奋力跃起,它挣脱了两扇大门的夹击,它终于重获自由!但它没有因此而遁逃,在十几米处,它摇摇晃晃地立在那里,满头往外喷泻的血染红了整个头部,在狗的跟前瞬间已是满地血水。 


第一次的不成功,意味着还有第二次!主人发号施令,唤它回来。被打成如此境地的狗,还不逃跑!可怜而胆小的狗,害怕成了丧家犬,怯生生地又走了过来。它被再次夹进门缝,再次受到重击,受到致命的重击······ 

--完--



. .作者简历及部分作品:

金弢,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1977级考入北外德语系,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1月进文化部, 1985年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多次组团王蒙、张洁、莫言、路遥、鲁彦周、高晓声、从维熙、张抗抗、公刘、邹荻帆、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翻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空的窗》,由德国Spielberg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篇幅达三十五万字,共504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陈染《空的窗》、陈建功《找乐》、东西《没有语言的生活》等,2021年于该同一出版社翻译出版东西的长篇小说《后悔录》;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已发表20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二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二十个月来,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六十余万字。至今笔耕不辍;

两年来文字散见欧洲各大华文报刊,《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等。

近来纸媒发表:

01· 《圣力姑娘》(小说)(广西文学,2019年第7期);

02· 《保罗•策兰杏仁诗译及后记》(南方文学,2019年11月刊);

03· 《痛忆路遥》(三峡文学,2019年12月刊);

04· 《走向世界的漫漫长路》———德文版《空的窗》走过漫长曲折(南方文学,2020年第1期);

05· 《香水缘和我们的八十年代》(南方文学,2020年第5期);

06· 《街坊陆游》 (人民日报海外版、天津文学,2020年第11期);

07· 《莫言往事》(北京文学,2020年第12期);

08· 《记忆里的王元化》(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09· 《话说莫言———时空跨越三十年》(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10· 《两位同胞》(中国法治周末 2021年1月刊);

11· 《冬日里的长尾》(小说)(向度文学,人间故事,2021年1月期);

12· 《我和库恩》(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2月期);

13· 《格拉斯和他最后的诗》(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2月刊);

14· 《老黄》(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5· 《二叔分瓜》(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6· 《汉学家库恩诞辰137周年,忆与其遗著的一段缘》 (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3月刊);

17. 《春风十里荠菜鲜》(散文,恋爱、婚姻、家庭)2021年第4期;

18. 《德意志思考》(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四月刊);

19. 《回忆施瓦茨》(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五月刊);

20. 阴差阳错进作协(南方文学,2021年第三期,双月刊);

21. 中篇小说 《岁月》(四川文学,2021年第七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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