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王致远的时候我刚和我的小男朋友分手,他去酒吧约姑娘就约姑娘,非说是姑娘先约得他,我觉得这样很不坦诚。我们俩和平分手,然后他从我的小公寓搬了出去。
正当我发愁下个月房租我得付全额的时候,王致远出现了。就像老天下了一场及时雨,王致远也够干脆,微信问了价钱,当天下午就直接搬过来了。我感慨男生办事果然不拖泥带水,一方面又觉得这人警惕性着实不高,也不怕我是什么变态,接着出租房子的名义行那禽兽之事。后来我问起王致远,他回答说: “当时着急。”
“你当时连我是男是女都不问?!”
他往我胸前看了一眼,”你是男是女没有区别吧。”
“滚!”
讲到这里如果你认为王致远和我由欢喜冤家发展成了一对爱侣的话,故事也未免太俗套了。他丝毫没有隐瞒他是个gay的事实。
没错,王致远是个同志。我对此并不吃惊。尽管他身材高大,性格豪爽,举止也正常,但他的品味比起一般直男来好太多了。我曾经无数次被我前男友挑衬衫的品味雷到,他尤其钟爱格子衬衫。其实格子衬衫是非常考验人的,格子的大小,配色,疏密程度完全能一秒钟区分英伦boy和土鳖,但是显然,前男友一直觉得自己是前者,或许还稍带着那么一丝放荡不羁,这也许是他整天穿着翠绿或者猩红色紧身衬衫的原因。
王致远就不同了,他也有一水儿的衬衫,纯色的,暗花的,条纹的,也有格子的,这些衬衫样式各异,但都款式简单,颜色低调。我看着觉得十分养眼,终于也不再质疑自己的品味。
我和王致远就这么成了室友。我知道他是个修电脑的,他知道我是个厨子,别的我们不多问,我们也并不感兴趣。白天我们没有太多交集,王致远每天早出晚归,我还在睡觉的时候他已经出门上班了。晚上大家回来得都晚,都懒得做饭,所以我介绍了我们楼下的“陈姐家常菜”给他,两个人找张桌子点上两菜一汤,省钱又方便。
正值夏天,各色时令蔬菜纷纷上市。我们尝遍了陈姐的手艺之后,觉得油麦菜格外好吃。
两个人都懒,于是天天搭伙照顾陈姐的生意。有天王致远问道:“你原来跟你男朋友一块儿的时候难道也不做饭?你不是个厨子吗?”
“原来当然做,原来我们可恩爱了,我每天做两个人的饭,我炒菜,他还在后面给我围裙呢。”我瞄了他一眼,“现在我要是做饭吧,不叫你吃显得我太自私,叫你吃又太暧昧,干脆就不麻烦了。再说,陈姐的菜挺好吃的。”
王致远夹了一筷子油麦菜给自己,眼睛也不抬:“你就是心太脏!非要两口子才能下厨做饭啊,像我们这种纯洁的同居室友怎么就不能想办法降低生活成本了?明天你做饭,我也站在后面给你系围裙,保证一点儿也不暧昧,从头到尾净化你。”
我白了他一眼,没说话。这货要把油麦菜吃完了。陈姐不知道用了什么料,炒出来的油麦菜鲜亮水灵,泛着油星,翠绿翠绿的非常好看。这已经成了我们的必点菜,每次上桌,明争暗斗,谁也不想便宜了对方。王致远看似不经意地又夹走两筷子:“诶我说,你们家围裙可太丑了啊。”
“我天,你也觉得丑!我前男友觉得巨好看,说粉红色特别配我,穿上做饭特别贤惠,其实我最讨厌粉红色了。”
“那你还留着?”
“家里一直没开火,没想起来扔嘛。”
盘子里还有最后一小撮油麦菜,我看见王致远的筷子移到那上方,停了两秒,转头去夹鱼香肉丝去了。我不客气地把最后那点绿叶子收进碗里,抬头冲他谄媚一笑:“明儿我亲自做俩菜哈。”
“那我重新去买一围裙。”王致远起身叫陈姐结账,“当然你要是还是喜欢原来那个就别嘴硬了,留个念想也好。你跟你男朋友,感情应该很深吧。”
“没有啊,凑活过日子而已。你跟你男朋友感情很深?”
“怎么会,我们这种人毕竟少。碰见一个有勇气跟我在一起的人不错了,不敢奢求真爱。”
王致远说得轻描淡写,脸上还笑嘻嘻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脑补太多,那笑容其实有点苦涩。那一瞬间我确实被打动了,异性恋找一个真爱都难,何况同性恋呢。有时候你找对了,对方是个直的死活不从也没有办法。
陈姐拿着单子走过来,我拦住她:“今儿不AA了,我请。”
王致远面露欣慰,似乎还有一种被人理解的喜悦。我冲他挥挥手:“做你自己就好了,我是支持你们的。”
“要是人人都这么想就好了。”他一手托着下巴,直直看着我。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像是走丢了又找回家的小狗。天啊,就算你是个gay,能不能不这么考验我啊。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正要安慰他。
“这个,我这个月手头紧,房租——”
“滚!”
第二天我买了些小菜,又切了二斤排骨,三个月以来第一次在家开火。王致远回来的时候果然买了围裙,两件,灰色的,居然还是情侣款。女款那件上零星点缀着些小白花,我着实喜欢。
“怎么还给你自己买了一件,你也要做饭不成?”
“我洗碗啊,我衬衣很贵的,不想弄脏了。”
“切,有钱了不起啊,”我动手给自己套上围裙,“我衣服也不便宜。”王致远过来帮我系紧了腰带,“没看出来。”
围裙有些大,想到他是习惯给男人买衣服的人,我就充分理解了。
这时候门居然开了,我的前男友出现在门口,一脸错愕地看着我和王致远。我们身上穿着同款的围裙,锅里热腾腾地炖着菜。
前男友面露尴尬:“忙着呢?”
我没吭声。
王致远以一个gay的敏感性察觉到了什么:“你好,我是王致远。”他们相互点点头,王致远转向我,“张楚,要不你们出去谈谈?”
我出了厨房,身上的围裙没摘,冲他笑着:“找我有事儿啊?”
“我过来还钥匙,这都三个月了,才想起来这事儿,对不起啊。”他一直盯着我的新围裙看,手里拿着钥匙。
“没关系,我又配了一把,不影响。”我眼角瞥到他带了一瓶酒,显然他也注意到了,拿出来递给我:“你最喜欢的那种,正好你们要吃饭,我就先走了。”
“多谢了,慢走啊。”
我送他去了门口,这场告别依然平静。前男友走进夜里昏黄的灯光中,渐渐远去,看不太真切。
王致远从厨房探出头来:“没看出来,心够狠的啊。”
“饭好了就端上来,我把酒开了醒着呢,老实话,这酒是真好。”
“啧啧啧,你也咽得下去。”
王致远端出一锅排骨,大概是几个月都连着吃小炒的原因,对这种油腻的大菜真是想念。排骨炖得软烂,芦笋烤得也刚刚好,我压根顾不上说话,就着酒吃了两大碗米饭还是觉得意犹未尽,从冰箱里摸出巧克力蛋糕当甜点。
王致远大吃一惊:“还吃啊?”
“你管得着吗?我又不是没花钱。”看一下王致远斯斯文文的吃相,再看看我自己,我一下子恼羞成怒。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吃东西吃得这么杂,担心过会儿你胃不舒服。”
瞬间我感到无比惭愧,王致远冲我笑,我打着哈哈混过去了。
晚上跟朋友聊天,我跟刘茉莉激动地表示王致远是个如何如何美好的生物,会做饭,会穿衣服,跟我有相似的生活品味,听同一个歌手,追相同的剧,甚至能品出我最喜欢的酒有巧克力的味道。最重要的是,这人还很善良。
刘茉莉耐着性子听完我一连串语音消息后后只发来一句话:“你怎么连gay都不放过。”
我败下阵来。
自从王致远展现了他的厨艺之后,我就过上了蹭吃蹭喝的生活。他对此没有异议,是因为他也不吃亏,我从学校带回来的好酒好肉王致远从不放过,现在已经能准确鉴别花香和果香了。
我对王致远这个室友非常满意,干净,利落,话也不多。我们对彼此的生活依然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对方不说我们也不问。但毕竟住了六个月,我现在知道他是个搞软件的,他再知道我学的是葡萄酒之后依然叫我厨子。
我们经常一起拼个饭,除此之外生活上互不打扰。有一天我接到系里通知,我们小组接了一个品酒的私活,地点定在六环外的一个小酒店。我不得不早起,好久没有挤过早班地铁,技能有些生疏,我居然忘了上车要往车厢中间去,导致被堵在门口,进退两难,就盼着中途有人下车我能换个地方。
正门口站着一个矮个子男人,平头,穿着普普通通的黑色T恤,跟千万男青年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地铁快到下一站,我看见人群里伸出一只手搭上了他肩膀,示意他转过来,但是被他一耸肩极不耐烦地给甩掉了。
那只手挺好看的,手指修长,指甲也没有乱七八槽的美甲。手的主人又尝试了几次,无一例外都被黑衣男甩掉了。我不禁多打量了黑衣男几眼,长得也没有多帅,个子也不高,地铁里这多人看着人家姑娘都这样了,还在那耍什么脾气。
到站门开了,黑衣男始终不肯转过身。他身边人上人下,后面那人也没有机会挤上来。
我看了一会儿开始意兴阑珊,小肚鸡肠的男人真是没劲。
接下来的剧情简直精彩。就在地铁门亮起警报灯,即将关闭的前一秒,黑衣男快速闪了出去。我甚至以为门会夹住他的衣角,但是没有,他就真的卡在了最后一秒。难怪他一直站在门口正中央不动,原来一直在等待时机。
后面那只手连带着半个人重重地摔在了门上。列车已经缓缓启动,显然他没有料到黑衣男会忽然下车,时间还算得这么准。他的一只手还拍在车门上,车开走了。
等等,这人是个“他”。
哇哦,居然大庭广众之下,哇哦。我立刻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王致远,你们同志真能作。
他穿着白衬衣,向一边扭着头,中间隔着几个人,我并没有伸长了脖子去看他的脸。想来这种事情也尴尬,人家心里现在肯定已经不好受了。
他开始打电话,我听到一阵嘟嘟声,那头把电话掐了。地铁里呼啸着的风格外刺耳,他又打了一个,没几秒钟,就放下了。
我有点同情这个人了,周围人也注意到了。我感受到来自各方的眼光,然而白衬衣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他只是站在门中央,一动也不动。
我在听到一声抽鼻子的声音之后猛然抬起了头,那声音惊人的熟悉。白衬衣在哭,开始他还借着抓扶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后来直接拿外套把脸蒙上。
他低头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居然是王致远,眼睛红了的王致远。我惊恐地往后躲,生怕他看见我。还好这时候车到站了,他匆匆跳了下去,一路奔跑。
他的背影消失在了人群里。不止我一个人在观察,身后几个人轻笑着议论:“同性恋呐,啧啧啧。”
“真恶心。”
我很想转过身去让他们闭嘴,但我并没有这个勇气。我知道王致远是个同志,但我不知道的是,他所面临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都气得发抖,作为同志本身,这种无端的恶意恐怕更加难以承受。
那天结束之后我装作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回到了家,王致远什么也不知道。我们俩商量着不做饭了,去吃陈姐的油麦菜。陈姐笑嘻嘻地打发我们去别地儿:“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时令不分,这都快过冬啦,哪儿来的油麦菜啊。”
王致远搬走的时候跟他搬来一样干脆,他没说原因,我也没问,拒绝了他多付的两个月房租。那天他妈妈也过来帮着一起收拾,我去开门的时候阿姨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高兴坏了。把我一顿夸,说我不仅人长得好看,屋里布置的也好,责问王致远为什么要搬家。
我从阿姨嘴里知道王致远是个有为青年,月薪两万,家里有房有车,叔叔阿姨脾气也好等等。王致远在后面翻白眼,截住他妈的话:“妈,你瞎说什么呢。”
阿姨完全不理,她看我简直两眼放光,就要上前一步拉住我的手。王致远懒洋洋地说:“您别做梦了,我喜欢男人,张楚也知道的。”他抱着手去了厕所,留下我跟他妈两人大眼瞪小眼,我只能尴尬地笑笑。
阿姨没说话,背过身去,空气中有种湿湿的咸味。我递了张纸巾过去,她接过来没有擦眼泪,抬起头盯着我:“小张,你和致远就真不能试试,说不定他就好了呢?”
“阿姨,王致远人好,有能力,到哪儿您都不用操心。但我俩真不是一对儿。”
厕所门开了,阿姨头一下子低了下去,赶忙拭去眼泪。
后来我和王致远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关系,逢节假日群发个祝福,复制粘贴的人际关系如此简单。有天我晒了一桌子菜,王致远忽然在朋友圈评论我:“厨子又接新活儿啦?”
“哟,稀客啊。”
“忽然想吃油麦菜了。”
“……”
“想吃陈姐的。”
“我也是。”
我一时很感慨,微信问他最近可好。他跟我说:“我妈最近精神头儿巨好,烦死我了。”
“又给你介绍姑娘了?”
“我妈说看了一圈,觉得我们家小区门房大爷的儿子不错,当过兵,人老实,身体也好。”
“身体好好啊,到底是亲妈心疼你。”
“滚!”
以上,王致远的故事。
不管是跟大爷的儿子还是大爷本人,我祝他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