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雪月

事情都是真事,但是未经我的朋友同意就擅自写了他们的故事,我还是要抱有歉意的。

1

厄运是什么?是让人恐惧、让人不敢想象、可一旦稍微想想后就抓住你让你不得不继续想象下去的黑暗深渊——那是轻易逃不出来,甚至费很多力气都逃不出来的黑暗深渊。

2

现在是2021年,距今十年前,也就是2011年,我那时候正在上高中一年级,某天放学的时候接到了消息,消息的内容是:我的某位初中同学去世了。我觉得十分不真实,甚至还没有什么痛楚感,就淡然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和这位同学的关系还不错,但是他的去世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难受,只是觉得很可惜。

初中班主任组织我们在周五放学后全都回一趟初中,大家一起出一点钱,以做表示。说起来很巧,我的朋友鹿既是我的初中同班同学又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学,自然,我们是一起行动的。

我们俩一起走上初中校门前的大上坡的时候,已经有许多同学都到了,作为许久没见的同学,我们相当高兴的一起交谈,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恍惚间,我们一同把那位同学的去世忘记了,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是因为他的原因,我们才多出了一次再毕业后重聚的机会。

大家都多多少少地拿出了自己的钱,那时候都是学生,穷的要命,三十块、四十块已经算是很多了。

“等一下你们出几个代表和我一起去他家里一趟,其他人解散回家。”即使已经毕业了这么久,班主任发起号令来还是像以前一样充满了威严。

我、伟、杰、鹿四个人作为代表和班主任一起步行去了他的家里。

在路上班主任简单给我们介绍了一下他的故事,说来惭愧,一起经历了三年的同学生活后我们居然对他的家庭状况一无所知,这让我们在听了班主任的话后十分难受。

他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大概还不记事情的时候就离开了他们,班主任说的比较隐晦,后来我们明白了,离开他们的意思大概就是抛弃了他们,自己离开了。他的爸爸常年在外打工挣钱,大概一年下来见不了他几面,所以他是跟着爷爷奶奶和姑姑一起长大的。

我们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到了他的家里后,他的姑姑和奶奶看见班主任的一瞬间,就控制不住情绪,直接哭了起来,哇哇哭道“老师来了。”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突然明白班主任不只是一个我以前一直认为的那种幽默的人,他还是一个十分好的老师,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他早就已经熟识了那位同学的全家。

他的爷爷好不容易从沙发上站起来,迎了过来,与奶奶和姑姑相比,爷爷要更加坚强一些,也可能是眼泪已经流干了吧。班主任赶忙上去扶住了老人,扶着老人重新坐下。

之后的时间里,爷爷给我们讲了一些关于他的故事:小时候——他只有爷爷的半腰高的时候(爷爷用手比划着他的样子),爷爷带着他走在街上的时候他总吵着要吃烤肉,家里的钱不多,但爷爷总想着尽量满足他,所以即使是一串,也要买给他吃,看着他幼小的身躯拿着一串烤肉,爷爷也总觉得开心。

他去世后,他的高中同学们全都来了家里,排了长长的队伍直到楼下,爷爷又说他一直知道他是一个善良正直的孩子,但是从没想过,他会这么受同学老师的欢迎。

他去世的原因是溺水死亡。那天他和同学们约着一起去游泳,由于玩的忘记了时间,大家一致决定当晚住在同学家里,晚上的时候他曾经打电话给家里,对爷爷说着“爷爷,我不回家了啊,今晚住在同学家。”

凌晨的时候,爷爷奶奶接到了电话,他们半夜还在游泳,可是他下去之后就再也没有上来,现在正在全力打捞,可是总也捞不到,大概是没有了。爷爷奶奶和姑姑连夜赶到了现场,到现场后依然他依然没被打捞上来,爷爷冲着海喊了一句“回家了啊。”几分钟后,已经泡透了的他被捞了上来爷爷一面讲着,一面又默默地流下了眼泪。班主任使眼色看着我们,让我们劝劝老人,我们哪会说什么,他们三人左一句右一句说着,我憋了半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出了一句“爷爷,我们还能再见到他的,会再见的。”我不能理解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脑袋在想什么,这完全不合逻辑完全不知所云的话是怎么从我嘴里说出来的,那一瞬间,我的脑袋被别的什么东西占领了吗?解释不了,但是,爷爷听了这句话之后的反应让我永远都记着——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后看着我,说着“对对,好。”

直到许多年后的一天晚上,我在地铁里看三岛由纪夫的《春雪》的时候,看到了结尾处松枝青显对自己朋友本多繁邦的临死告别:会再见的。我的思绪一下子串起了很多事情。

“小半年不见,你现在说话都一套一套的了。”离开了他的家,我们四人又告别了班主任后,杰对我说。许久未见的朋友,一起在马路上走都是一种享受。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一瞬间,我就是这么觉着的。”我回答。

“你是挺会说的,看着他爷爷的眼神都亮了起来,你做的很好。”伟也说着。

“我们或许应该多去看看他的爷爷奶奶。”鹿说。

“嗯。”我们几个点头。

在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去看过他的爷爷奶奶,时间忙、事情多、忙着学业这些话当然都是屁话,唯一的真正的原因就是人的惰性,但即使如此,我依然记得我们那时候的对话,希望爷爷奶奶自那之后过的幸福吧。

那天我们分别的时候,我对他们说“我们都要多注意安全,都要好好活着。”

我和鹿之后自然还会天天见,至于伟和杰,毕竟属于不同学校,见到的机会一定会变得比较少,但起码寒暑假的时候还是可以见面的,我万万没想到下一次见到伟是在七年之后。

那时候的我更不知道,我们在接下来的人生里,会经历什么。

这一段暂且结束。总之,董先生,若是可以的话,希望你保佑我们,保佑所有同学们健康顺遂。

3

那之后的一年——也就2012年,也发生了一些事情,当然,所谓的世界末日是没有来的,每个人都知道2012的传说是假的,但是谁又能保证自己完全没有思考过有关世界末日的事情呢?那一年的大事是“钓鱼岛事件”。短短的几个周之内,丰田4S店被砸,佳世客超市被砸,从佳世客出来的普通市民被丢西红柿,总之,大家尽情且不合理但合法地发泄着自己的暴力,一时间,谁都管不了,谁都不敢管。报纸漫天宣扬着这一切,在重大新闻的最后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就好像完全不用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任了一般。

某个周六,爱国青年们的爱国热情高涨到了极点,自发举行了游行示威活动,网络上发布了消息,消息直指聚集地点为第二天上午八点的五四广场。

“怎么样,去不去?”之前的一天鹿给我打电话问。

“去呗。”我回答,反正也是周日。我那时候虽然不知道这种宣扬爱国情绪是否是正确的,但是我想着凑凑热闹也好。

“行,咱俩一起。”鹿回答。

当天晚上,学校下发消息,第二天也就是周日所有的学生到学校上课。哼哼,有趣了,我问了其他学校的同学们,他们也得到了同样的消息,换句话说,为了不让学生参加游行,所有的学校都强制学生周日上课。

“怎么办?”鹿又问我。

“去呗,越是这样我越想去看看。”我回答。

“就这么定了。”鹿说。

我和鹿的家长都是比较明智的,他们给班主任打了电话,向班主任请了假。班主任回答说:“没事的,今天本来也没有计划上课,只是让大家过来自己上自习,只要保证他们别乱跑那不来也没事。”

我和鹿到五四广场的时候那里已经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了,他们在头上戴着头巾,手中举着大旗,上面写着标语。武警们全副武装地聚集在一起,在道路两边站好,生怕突然闹出什么事情,大家喊着闹着,开始了游行。

我和鹿悄悄混入其间,跟着一起走,想象着到底有多少人是和我们一样只是为了凑热闹而来的。

“诶,帮我照一张相。”一个女声对我说着,同时我感受到了左肩膀被拍了一下。

“哦?”我转头一看,是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姑娘,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她来这里的理由大概是和我相同的。

“好的。”我说。我接过了她的手机——那时候还不是智能手机,像素还非常的低,她站在五月的风下,用手做了一个胜利的姿势。我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睛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大约两个小时之后,游行结束了,所有人都慢慢地散了开,好在没有闹出什么事情——除了声音大之外。我觉得武警们应该也松了一口气吧。

回家的时候,我和鹿选择了步行,一面走着,一面交流着。

五四广场是为了纪念1919年的五四爱国运动而建成的。青岛曾经属于过德国,在巴黎和会上,作为战胜国的中国居然被要求强行把青岛转让给日本,爱国青年们举行了抗议游行——在1919年的5月4号,在那次抗议游行中牺牲了多少人数不胜数。

我总觉得我们做的事情或许并不像一百年前那么正义。我对鹿说。

说来也奇怪,我们的路线是青岛站、市场三路、台东的青岛啤酒厂一直走到错埠岭。真的好像是见证了历史一般。

青岛这地方一开始叫胶澳,因为前海——现在被称为前海沿处的一座小小的草木长青的小岛而命名为青岛,那个小岛就是小青岛。

市场三路在八十年前叫做市场三町目。

青岛啤酒场是由德国人建厂,啤字来自于德国首相脾斯麦——我突然发现自带输入法居然没有“脾斯麦”这个专有名词,还要一个字一个字的找。

走着走着,我们走到了错埠岭,看着那里动工挖掘着的土地,鹿对我说:“这里以后要建设地铁站,几年之后,青岛就是有地铁的城市了。”

哼哼,万万没想到,几年之后我便成了地铁司机。

4

我的职业是地铁司机,在地铁头部的司机室里就成了我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备车是偶尔才会出现的十分舒服的班表,只需要坐在司机室里一天,什么都不用干——对我而言什么都不用做只看一整天书是很舒服的事情。之前提到的《春雪》就是在这种时候看完的。

让我来简单聊一下三岛由纪夫。曾经我还没怎么思考那些关乎黑暗深渊的问题的时候,读他的作品基本看不出什么文学性——当然,乐趣是有的,后来突然掉进去之后,重读三岛由纪夫的作品却能无时无刻不感受到绝望与焦虑,这就是文学性吗?我当然不太清楚,我记得我看过一些采访,三岛由纪夫曾经在某篇访谈中表示:尽管人生或许很艰难,但还是要坚持走下去。之类的十分正面的话,当然具体是怎么说的我已经忘记了,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三岛由纪夫的结局是自杀。

日本的作家好像总喜欢自杀?

这让那些曾经因为这些作家而得到力量的读者们怎么办?作为社会意义极其重要的个体,他们的行为是否会影响到别人呢?是否会给别人带去绝望呢?

他们都是伟大的作家,但是以我这个二十六岁的年轻脑子来想,伟大的作家并不一定会是伟大的人。

对不起,我的想法是有一些幼稚了,的确,伟大的作家不容的我冒犯。

但我还是想说,尽管我现在才二十六岁,我还是下定了决心,在我接下来的人生中一定不做的几件事情:杀人、自杀、强奸。

杀人和自杀是结束别人或自己的生命、强奸是杀死别人的灵魂。这之中,女性被伤害的尤其深,许多事情上,女性都是天生的受害者。

男性女性的生理不同导致女性的身体总是弱于男性的身体,但其实,相较于女性,男性的身体上存在着一个极大的弱点,也可以说悬挂着或外露着一个极大的弱点,这大概是女性碰到暴力事件的时候唯一能够绝地反击的点——用尽全身的力气冲着那里猛踢,我个人认为大概可以脱险,最起码也可以把事情向后拖延,只要拖延了就总有转机。

若是有人用武器强迫你上什么面包车之类的地方,请记住,无论如何都不能上去,就算是拼死反抗也不能上去,只要上去了,一切就全完了,只要是拼死反抗了,能不能脱险另说,最起码可以在地上留下血迹或者是搏斗痕迹之类的东西,只要有了那些被称为是案发现场或者探案线索的东西,事情也总是会有转机。

强奸、迷奸之类的事情总是会发生在熟人之间,女性啊,放大眼睛仔细的看清楚眼前的这个看似正经的男性的外表下是否有着一个虚伪、暴力、空洞的灵魂吧。许多事情上,女性是天生的受害者,许多事情上,男性是生而有罪的。作为一个男性,我有时也会感到深深的罪恶感,因为,我也总是会时不时地在脑中产生一些邪恶的想法。

想到这种事情我就觉得难受。

一本日本的纪实文学《黑箱》中,被侵犯的女作家写着:灵魂是可以慢慢恢复的,但是这中间需要极长的时间。

若是我所写的这些文字有一天能被别人看到的话,我希望,我的文字能给人带来希望和乐趣,最起码不会让人感到绝望和焦虑。

5

高中的最后一年,我为了准备考试而往返于北京和南京之间,相对于青岛的日子好像就像是前世一般,当我忙完了考试,返回青岛的时候,鹿对我说:“伟去当兵了,好想要做好多年,走之前大家聚会,一直想找你,可就是联系不上你。”

我一直在忙着考试,手机停机了好久我都不知道——那时候非智能机的用途真的就只有打电话,没有任何可以让人在无聊时候翻看的吸引力。

“呼~得得。”我说着,假装出一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样子。

高考一塌糊涂。

6

我总是在地铁站里看见一个姑娘,因为我总是开相同时刻表的车,那个姑娘应该也是固定的时间做着某些事情,所以,我总能看见她。

她一个人坐在轮椅上,总低着头,等待着电梯。

某一天,我路过那里偷偷看着她的时候,她也凑巧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对视后,我赶忙移走视线。

她那时候正在努力摇着轮椅驶上一个上坡,于是我又一次把视线移到了她的身上,我不知道该不该帮她,出于礼貌,我是不应该帮她的,因为我知道同时她也知道,她可以凭借着自己的力量走上那个上坡,但是我的本意是想要帮助她推一把的,犹豫之间,她已经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上去了,上去之后,她转过头又一次看见我,这是我们眼神的第二次对视。

“看什么看,滚蛋,讨厌的家伙。”她说着。

我默默地低下头,脸红着离开了。我见过她,我想,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到底是哪里呢?我实在是想不起来。

7

我的朋友们现在四散各地,我还在青岛、伟在南方一个叫做鹤壁的城市、杰在上海、鹿在武汉。每年能见面的时间屈指可数。

去年伟从鹤壁回来的时候我们在双山地铁站上面的咖啡厅里见了一次面。

“过去的一年,我过的十分狼狈。”他对我说。“刚刚退伍的时候,部队发的钱全都用来买了房子,还到处借了总共五十万,这些钱都得我还,好不容易找到了工作,公司分配我到北京先学习,你知道么,我只身到北京的时候身上只有三百块钱,当天晚上住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吃点什么都不知道,一共三百块钱,我都不知道我该怎么花。”

“等等,你那个时候怎么不联系我呢?”我问。

“你知道我性格,我不是那种可以跟人张嘴借个几百块钱的人。”他解释。

于是我掏出手机,打开了手机银行的APP,上面的余额显示两万。

“我工作了这许多年,这两万是我第一年存下来的,自那之后,基本没怎么存钱,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是一个随时可以给朋友救急两万块钱的人。”我说着。说完了,我就后悔了,因为许多年来,我越来越发现我们的生活充满了魔幻色彩,契诃夫曾经说过,如果第一幕有一把枪挂在墙上,那么第二幕或者第三幕的时候这把枪必须发射。所以我认为,我说了这句话就好像是害了他,我不说还好,可是说了之后,他很有可能在接下来的一大段时间里要经历这种尴尬事情,这是我所不想的。

“你很讲究。哈哈。”他笑着回答。“不过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好在我撑了过来,你敢相信吗短短的一年我已经把欠的钱还的七七八八了。”

“你很厉害。”

“这没什么,对我来说,这些事情都不算是什么,但是最让我感到绝望的那天是我爷爷。”他继续说着“我爷爷在六月份的时候去世了,那天是晚上,我刚刚工作完下班回家,就接到了我妈的电话,那时候我爷爷还没走,我妈的意思是让我赶紧请假坐飞机回青岛,快的话或许能见到爷爷的最后一面,我第一时间请了假,查了机票,发现最早的飞往青岛的飞机是第二天的凌晨,尽管我很疲惫,却也下定了决心,这就走,开车回青岛。我知道红牛是有些微的抗疲劳效果的,所以我买了一整箱,放在车上,先喝了一罐之后就趁着夜色开始驾驶,越接近青岛速度就越快,越接近青岛雨下的就越大,我不知道我行驶了多久,大概六七个小时吧,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因为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现在回想起来,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感谢老天爷吧,要不是老天爷的保佑,我那天晚上大概率会出什么重大车祸的。”

我喝了一口咖啡,点点头。

“最后还是没有见着我爷爷的最后一面。”他默默地说。“棺材是我抬的,我和我爸爸在前面抬着棺材的两个角,你知道吗,看着我爷爷火化之后我想的是什么吗?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去世之后被装到了一个小罐子里,我在那一刻想的是什么吗?我在想人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啊。我以后再也没有爷爷了。”

我默默地点头。

8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思考过关于死亡的事情,现在回想,我怎么都想不清楚我为什么会在那么小的年纪就开始思考死亡呢?

然后,我每天上学的时候都会认认真真的对爸爸妈妈道别“拜拜,我去上学了,你们今天多多小心。”我十分害怕,害怕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爸爸妈妈,害怕我在路上出现什么意外,或者爸爸妈妈在路上出现什么意外,所以我每天都会对他们说同样的话。

我那个时候试想过死亡是什么感觉:浑身不能动,唯一能高速运转的部位就是脑袋,而脑袋唯一能思考的事情就是绝望、恐惧、害怕,越想越是喘不动气,然后,猛然间我从床上坐起来,我发现我再也不敢思考这些事情了。这是小学时候的我。

9

又一次见到那个姑娘是在被她骂了的几天后,又是同样的场景。

“诶,过来帮帮我。”她轻描淡写地对我说着。好像之前从来没有骂过我似的。

“哦,来了。”我走过去,从后面推着她的轮椅上,把她推了上去。

“上次,抱歉。”她一面对我说,一面转头看着我。

“嗯,没事的。”我淡淡地说着,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因为上次的事情生气。我明白了,既然她上一次能靠自己的力量上这个坡,这次也同样可以,她叫我过来帮她的原因只是想对我道歉而已。

“你知道吧,人是有那种时候的,就是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那种时候,只想要发泄自己负面情绪的时候。”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嗯,没事的,真的没事的。”我回答。

“呼~你能谅解就好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总是在看着我,同时更加知道你没有丝毫的恶意。”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印象中你一直是低着头的,尤其是我在看着你的时候……抱歉。”我感觉到我说的话有些失言。

“你怎么会懂呢。如果你的双腿也不能走路了,每天在人来人往中独自坐着轮椅,你的后脑勺也是可以看人的,同时,谁看着你的眼神散发出什么意思,也是可以看出来的,你知道么,时间久了,正在看着我的这个人是好是坏我都知道,有时候,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也是可以知道的。”她眼睛看着我说。

我点点头。

“所以,我能看出你是一个好人,同时,我心里的恶意也让我对你这充满善意的眼神肆意发泄,人啊,对充满善意的东西总是会想着摧毁什么不是么?”

我又点点头。

“所以说啊,抱歉。”她第三次抱歉。

“我真的完全没放在心上。”我郑重地说。“谢谢你。”她说。

“我还要继续工作。”我对她说,同时双手放开了她的轮椅,准备返回地铁站。

“好的。”她继续转着她的轮椅回答我。

“诶!”当我转身走出十多米的时候,她的叫声喊住了我。

“嗯?”我回头看着她。

“我见过你。”她说。

我点点头。她和我一样,同样想不起来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

10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人只要内心还存有曾经的美好,就一定会得救。所以,每当我彻夜难眠的时候就会稍微思考一下曾经发生的美好,对于我和我的诸多朋友而言,2016年初那个冬天的那次旅行是比较惬意的。

相隔五年之后,我接到了一个电话,那时候我正在大学的课堂中上晚自习——对,大学强迫上晚自习。我走到了厕所接起了电话。

“喂,你好。”我说。

“猜猜我是谁啦。”对面那油腔滑调的声音让我一下子想起了伟。

“哈哈。”我笑了出来。

“看来你是猜出来了。”

“那是当然。”

“可算是听着你声音了,过了多少年了?”

“董先生那次之后就没听见过。”

“是。”

“你退伍了?”

“没有,早呢,被留下任教了,大概还得等两年。”

“不错嘛。”

“对啊,以前不让用手机,所以不能联系你们,现在任教之后就方便多了 ,解除了很多的限制,手机当然是其中之一。”

“以后可以随时联系你了?”

“当然,虽然暂时见不到面,但是声音倒是可以随便听了。”

“哈哈,那蛮好的。”我说着,几年前的那次缺席一直让我非常难过,憋在心里好几年,现在终于全都发泄了出来。下了晚自习后我联系杰。

“我接到了伟的电话。”

“嗯,我刚才也接到了。”不可否认,接到他的电话后我的心情变好了很多,于是我直接邀约杰。

“假期一起旅游去?”

“去哪儿?”

“武汉,去找鹿。”

“就这么定了。”

我们三人一起走在武汉的街头是一个月后的寒假。武汉要远比青岛大很多,杰由于自己犯傻错过了飞机,改签了一趟凌晨到达的航班,到了之后机场大巴已经停运,不得已,他只能乘坐出租车来找我们,从天河机场到我们所到的位置总共花了357人民币。

那时我们十分快乐,好像是无忧无虑,鹿还不知道他的爸爸在几年之后会经历一场大病,他总是拿着他和他爸爸之间发生的事情当做话题。

“你们不知道,我和我家老头只要同时处在一个空间内两分钟,就会直接骂起来。”鹿哈哈大笑着。

“你还记着么?咱们去五四广场游行的那一天……”鹿又说着。

“等等,你们去游行了?我也去了啊!”杰插嘴,我们这才知道,那一天杰和我们处在同一个地方,只是因为人数众多,完全没有见到而已。

“这大概就是人以类聚吧,我们都去了那里,所以我们能一直当朋友。”我说。

“诶,帮我照一张相。”一个女声对我说着。想起来了,是她啊。

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人的思维总是可以跳跃的这么远,无意间就会得到一些问题的答案。

11

在那之后的好多天,我都在那个时间的那个位置等待她,但是她的轮椅却一直没有出现。

12

杰给我打电话。

“我回青岛了。”

“哦?”

“去你家住几天。”

“行倒是行,可是你怎么不回家啊?”

“没告诉我爸,偷偷回来的。”

“得得。”见了面之后我才发现他瘦了不少,在上海生活的压力一定要远大于青岛。与他相比我毕竟还算是在家门口。

“怎么想的?”我问。

“也没怎么想,就是公司放年假,闲着也是闲着,就回来了。在那边生活几天的花销要远大于这边啊。”他笑笑说。

“那你爸那边怎么办?”我问。

“我回去的那一天上午回家找他一起吃个饭就行了,就算是见见面了。毕竟他就我一个孩子,不见见面也不行。”他轻描淡写地说。

“还真是潇洒。”我说。

“不提这些了,陪我去买个玩具去。”

“玩具?买玩具干嘛?”“给我侄子的。”他回答。“前两天给我妈打电话来着,我妈说如果我回来的话,去看看我姐。”他的妈妈在我们上初中的时候去了美国开美甲店。

逛了一圈,他买了一个五百多块的玩具。

“又不是你的亲侄子,何苦买这么贵的玩具,现在的小孩子可真是幸福啊。”我感慨着。

“是我亲侄子啊。”

“啊?”

“我姐是我亲姐啊。”

“得得。”许多年来,我第一次知道这些事情。

我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坚决不会青岛工作的原因。虽然我没怎么多问,但是,他,一定也坚持着什么东西呢。

13

2020年初,“新冠肺炎”这个全新的专有名词一下子席卷了全国,让人们谈之色变。一时间,口罩成为了出行必备的东西。

现在是2021年,已经大概可以确定新冠肺炎的源头或许不再中国,但是在2020年的时候,武汉成为了世界的中心。

地铁的班次一下子变少了很多,原先的每三分钟一趟变成了十五分钟一趟。我还是在空空荡荡的地铁站里时刻守望着那一个轮椅。

终于,那个轮椅出现了。

“诶,我想起来了。”她主动冲我打招呼。

“我也想起来了。”

“2012年!”她坐在轮椅上对我说。

“你让我给你照相。”我说。

“亏你还记得。”她说。

“突然就想起来了。”我说。

“蛮好,推我上去。”她说。

“好的。”我说。

14

“想喝酒。”三年前的一天早上,鹿给我发了一条消息。

“想喝酒我也陪不了你,第一我不喝酒,第二我去不了武汉。”我回答。

“我在青岛。”

“回来做什么?”

“我爸住院了,动手术呢,我陪床。”

“我下班过去。”

“江苏路,青大附医,B区十二栋6楼609”

“收到。”

我那天下班非常晚,接近八点的时候才从公司离开,离开公司的时候给他去了一个电话,他说实在太晚了,今天别来了。我自然是拒绝。

辗转公交地铁到了周边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四十,我在周边买了一些水果,去KFC买了两个套餐带着一起去了医院里。我知道,鹿作为陪床的人,一定天天跟着家里送的饭吃,都是一些有营养的东西,所以,他应该已经吃腻了家里的饭菜,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快乐炸鸡和快乐汉堡。

隔着门玻璃我看见了他和他的爸爸,他的爸爸鼻子里插着管子,基本不怎么能动,但是看见我之后,还是用尽了力气跟我摆手。

简单打过招呼,我和鹿一起到了楼下聊天。

“你不知道,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老头怎么可能会有事呢?”他一面说着,一面蹲下。

“不是已经控制住了吗,还沮丧个什么劲。”

“话不是这么说,我一下子明白了好多啊,以前我跟老头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吵架就是吵架,这次回来看见他,突然发现他一下子变得这么衰老了,这是怎么回事?这不对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和他一起蹲下,而后拍拍他的肩膀。

“如果还有下一次,如果下一次运气没有这一次这么好,我怎么办?”他问我。

“别想以后的事情了,以后的事情谁又会知道呢?”我回答,尽管我说着别想以后的事情了,可是我最容易想的就是以后的事情,尤其是那些深不见底的事情,厄运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我非常久。

那天,我和他一起待到了十点多,他送我到医院门口打车回家。

“谢谢啊。”他对我说。

“得得。”我回答。

认识许多年了,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谢谢,这次对我说出这些话,让我觉得,这个时期对他而言是一个特别重要特别困难的时期。

谁又能不怕呢?我也怕啊,我也怕的要命啊,我在出租车上想,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不知道我怕什么,我就是害怕厄运的到来。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被这种状态抓住的,但是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深陷其中了。

15

我想起了董先生。我想起了他的爷爷,想起了十年之前我们重新回到初中门口聚集的情景,想起了他的爷爷给我们讲关于董先生的故事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小,不知道痛,明明是那么悲痛的事情我们却当成了一次重聚。他的爷爷给我们讲了那么悲痛的故事,我却至今才明白其中的难受。

为什么?为什么董先生要经历这种事情?为什么从小董先生的妈妈就离开了他?为什么他的爷爷要经历这种事情?这他妈没道理啊。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存在父母突然病倒孩子却无能为力的事情发生呢?

为什么?为什么拼尽全力想见老人最后一面却就是见不到呢?

为什么?为什么人要像走钢丝、走独木桥一样孤独的走着然后又祈祷着坏事不要发生呢?

为什么?为什么她现在正在坐着轮椅呢?那一年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分明还是健健康康的呢,这他妈没道理啊。这都是什么道理?

为什么?为什么?哪儿那么多为什么呢?

16

智能手机是在2016年完全火起来的,在那之前或许可以不用智能机,但是在那之后,就不能不用智能手机了。

我和杰一起去武汉旅游的时候,惊奇的发现,咦?怎么现在武汉的人出门都不带钱的吗?用微信、支付宝就可以完成付款了吗?一个月后,青岛也变成了这样,市场上所有的商贩全都在摊位前摆上了自己的二维码。

那个假期我就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似的,对了,我还没加初中班主任的微信呢。于是我查出了他的微信号,加了初中班主任的微信好友。几天之后,他发了一条朋友圈,原文是这样的:

今天,是妈妈苦难日,但是看到妈妈日渐不消瘦的身体,我好开心。看到了爸爸憨憨的笑容,我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傻了。亲爱的爸爸妈妈,亲爱的玲玲感谢我最爱的你们,我,好幸福!

他的妻子是我们初中时候的另一位同校老师,我们叫她玲老师。

这条朋友圈还配了九张照片,这九张照片各有各的幸福。作为一个物理老师,这条朋友圈的语句算是通顺了,尽管有些标点符号用的不对。

哈哈。

与之相对的,照片中的他的笑容和十年之前的那一天,我们在初中校门口重新聚首时候的深沉样子相比,相差了很多。他大概已经思考明白了很多问题了吧。

17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时间总是在一年一年的流淌。

流淌着,有去有回,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逝曰去,去曰远,远曰反。有去有回,有去就会有回!

“诶,知道我是谁吗?”接起电话的头一句我就听了出来。

“知道啊。”我回答。

“一起吃个饭可好?”

“好啊。”

“周六上班?”

“周末休息。”

“极好,周六上午十一点,万象城。”

“好的。”

接电话的那一天是周三,于是周四周五两整天,我都在想着她的事情。我知道这么想不好,可是那几天里,我总是想着如果某一天,我也突然不能走了了的话怎么办?出门的时候迎面而来的车突然撞到了我怎么办?这些问题极深地困扰着我。我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周围的人们看起来总是这么的幸福?总是这么的快乐?我却要这样子呢?我和大家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是我的问题吗?是我生来就带有这些问题吗?

对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思考死亡的问题了。突然有一天,我想到了这件事情,换句话说,我并不是突然陷入这种困境的,我在许久之前就已经掉进了这个漩涡中了啊,对的,事情是这样的。

只是那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跑了出来,这次没跑出来而已。那次是怎么逃出来的呢?因为我年纪小,思考的事情比较少,所以不思考就不会陷得更深,不知不觉间,逃了出来。

现在,到了二十多岁的年纪,想要不思考已经很难了,想要逃出来,就更难了,想出来就只有一种方法了——不是逃出来而是走出来。

走出来?谈何容易。意识恍惚之间,我又记起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做过的一件十分幼稚的事情。我曾经花了很多的钱买了一本十分漂亮的本子,这本子我只写了第一页就再也没写过,我把它放在了床底。想到这里,我赶忙跑到了床底拿出了那本本子,果然,本子还在。

本子的第一页这么写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会死了,所以我想在我死之后留下一点什么东西,让所有人知道,我爱我的家人,我爱我的朋友,我不痛苦,祝你们幸福。

十分幼稚,却又十分成熟。

“见过心事重的,没见过你心事这么重的。”我朋友这么说我。

18

再来讨论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三岛由纪夫不同,尽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总有着许多的不公,但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我总能看到无上的希望,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以把人心中的黑暗写的那么深刻却又可以把世界中的光明写的这么深入人心。

陀思妥耶夫斯基患有癫痫、狄更斯也患有癫痫。

狄更斯曾经描写过癫痫发作时的感受“突如其来,就像有什么东西要把你的灵魂从身体中强行带走,为了防止你的灵魂被带走,能做的就只有恐惧的大叫。”

天啊,这是一种什么样子的绝望。

最最绝望的是什么?是周围的人对你的看法。我曾经看见过癫痫病人的发作,他发作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远离他,就像是见到了魔鬼一样,我想帮他,却不知道怎么帮他,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我就是他,他现在所经历的绝望我早晚有一天也要经历,只不过形式不同而已。

噗通!噗通!恐惧的心跳的声音越来越明显。

19

“其实一直想请你吃个饭来着,你知道吧,那次把你骂了之后虽然道过歉可总是过意不去,可是又总没有机会,主动找你也是下定了决心才打的电话。”她坐着轮椅在我的对面说,我们正吃着日式料理。

“我完全没有在意。”我回答。

“我知道的,因为我是残疾人嘛,所以你不会在意。”她轻描淡写地说。

她真的会读心了,我心想,同时还是假装做着正常的表情看着她。

“你在想我原来真的会读心了是吧?就像上次我对你说的那样。”她又说。

“得得。”我露出微笑,同时心中有了些微的相信这世界上或许存在什么超现实的事情。

“其实啊,根本没什么难的,只要我看出来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一切就都好解释了。”

“哦?”

“你想啊,善良的人被一个残疾人埋怨之后会怎么样呢?尤其是那天那种状况,你想要帮我,但是却又不知道应不应该真的上手帮我,而后终于在我靠自己的力量上去之后你才突然发现原来你是在一直看着我,对于别人来说,这很有可能就是在看着残疾人出丑,你应该一下子就想到了这点,对吧?”

“是,所以……”我承认着。

“所以即使我埋怨你了,即使你心里没有愧疚,你依然有愧疚地红着脸走开了。”她接着说。

“哈哈,对。”

“所以我要重申一次,即使我知道那时候所有的情况,知道你心里没有愧疚,知道你是真心想要帮我,我依然没有憋住心里的怒气,而一下子冲着你完全发泄了出来,其实怒气又是怎么来的呢?根本就是我自己弄出来的,你可能不相信,原本我控制轮椅上那个坡是很顺手的,可那天发现你看着我,我就有些着急,越是着急越上不去,于是怒气就因为这么一种小事而诞生了,说白了,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问题,但表面上看起来,你却承担了一切。”她说。

“我……”一下子,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于是我深呼吸两下,稳住了思绪之后,重新说:“其实我没想那么多,你更不必想这么多。”

“没那么简单,我和你不同,你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生活,我只有自己的轮椅……抱歉,这么说可能你会不舒服 ,不过我只是实话实说。”她说到一半,先解释着。

我点头。

“我只有自己的轮椅,所以坐在轮椅上的时候,我就不得不思考问题,不得不想很多事情。”她一字一句地说。

本能告诉我还是不说话为好,因为我知道,不论我说什么话,我说的东西她都一定早就思考过了,所以我的话绝对不会对她有任何的帮助有的只有可能是倒忙。

“我知道你想劝我,却又憋住了,怎么样,是不是对我很佩服啊,嘿嘿。”她又笑笑说。

“是的,哈哈,是的。”我笑着说。

“你难道不想问我为什么会坐轮椅吗?”她又问。

“我……”

“你不知道该不该问。”她抢先说。

“可怕。”我看着她点头说。

“没关系,可以告诉你的,大学第二年,突然得了怪病,大概是淋巴的问题吧,然后就要吃激素药,我又属于运气极其不好的个例,吃着吃着股骨头出了问题,淋巴的问题解决了,腿就走不了路了。”她就像说着不是自己的事情一样。

“哦。”除了点头,我也做不了什么事情。

“好多年了,基本已经习惯了。”她说。饭后,我们一起走在海边的路上,是我推着她,她主动要求的,她说总是自己用手推也非常累。

“推我去五四广场,我男朋友在那里等着接我。”她说。

“好的。”我说。

“你害怕过吗?”路上的时候我问她。

“我总是在害怕啊,不过你说的害怕具体指的是什么呢?”她问。

“厄运之类的事情。”说完之后,我就有点后悔,我不知道我该不该问这个问题,我害怕我的问题又让她想起不好的回忆。

“厄运不是已经来了吗?而且早就已经来了啊”她回答。

“对不起。”我说。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直到现在还害怕呢,既然我有可能不能走路了,就有可能突然失意,还有可能死了这都说不准啊,谁又能说明白以后的事情呢?”

“……”

“我才二十几岁,和你一样大小,以后的人生就要陪伴着轮椅度过,每每想到这里,我就想大叫一声,用那种非常尖锐的声音呼喊,喊完之后再继续怕着。”她说。

“……”

“你看过《大卫·科波菲尔吗》?狄更斯写的。”

“看过,不过我看的那个上海译文社的版本翻译的比较拗口,叫做《大卫·考坡菲》。”

“你还记得里面有这么一个情节吗?主角在学校里的那个朋友对他说的一段话。”

“大体记得吧,”我说“就是类似于我们不知道未来要发生什么,但是越是不知道越是害怕,越要勇敢向前冲之类的?具体怎么说的早忘记了,但大概是这个意思。”

“嗯,大体就是这个意思,第一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根本没什么理解,那时候我才上高中,直到坐上轮椅之后,重新读到这里,我猜大概明白这当中的意义是什么。”

意义是什么,根本无所谓,因为这些话的后劲是十分低的,可能在某些时刻可以帮助别人走出一些困境,但是大部分时候,是无用的。我在心里这么想,当然没有说出口。

“意义十分重大哦,意义就是,狄更斯明确的告诉了你,他也十分害怕,起码,他也曾经害怕过,所以他才不得不思考这些问题,不得不写出这些话。”

她好像又明白了我在想什么,同时不得不承认,她的想法总是这么看起来偏离正经但是又十分符合逻辑。我再一次折服。

“那么多伟大的伟人都害怕过,而你,现在却和他们在思考同样的问题,你不应该觉得难受,而是应该觉得荣幸不是吗?”

“呼……听你这么说……”

“这种例子随便举,《安娜·卡列尼娜》第一句话不就是说厄运的么?”

幸福大多是相似的,不幸则各有各的不幸。我在心中想。的确,如果托尔斯泰没思考过这些东西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写这些话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狄更斯、马尔克斯等等,根本列举不完啊,有这么多伟大的人和你作伴你还怕吗?”

“完全不怕是不可能的,但是谢谢你,你真的让我心中的怕消失了一大半。”

“对,怕就对了,不怕是不可能的,我再教你一个诀窍吧,不是我教你,是托尔斯泰教你的。”

“洗耳恭听。”

“《安娜·卡列尼娜》的结尾你还记得吗?”“记得啊,总结下来就四个字——帮助别人。”我说,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又一下子明白了好多东西,以前看这些小说根本弄不明白作者在这当中想要表达的事情,而现在,真的明白了,帮助别人就是很多事情的终极答案。

“帮助别人,会让你的心情变平静的,去试试吧。”她说。

“嗯,我试试。”

“即使是试了,有些时候还是会害怕,但是我告诉你,我已经想好了我死了之后要在墓碑上写什么了。”她微笑地看着我说。

“你已经想过死的事情了吗?”我问,她和我相同,也想过死的事情了。

“嗯,我要在我的墓碑上写:我并没有想象中安么痛苦,祝你们幸福。”

“佩服。”我想起我曾经写过的那本本子,佩服她的同时也佩服了我自己。

“虽然死亡大概还距离我还十分遥远,但是生和死真的就只有一线之隔,活的人在外面,死的人在里面,我们能做的是平静对待,如果我到了那一天,我的家人们、朋友们可以丝毫不沮丧的微笑着和我道别,那我真的就十分满足了。”说着说着,她哭了起来。

哭过之后,她的心情变得大好。

“你知道吗,其实一直坐着轮椅也是有好处的。”

“那是一定。”

“这让我更加珍惜时间,我会比别人更加容易发现许多值得人永远铭记的事情,那些事情是别人永远都注意不到的,比如能平静的和你交流这些问题,就十分满足了,有了发现这种事情的眼睛,人生就十分值得了。”她说。

十年之后,我和她以一种特殊的形式又一次到了五月的风下。

20

我记得几年之前的一天,我下班后在公交汽车站等车的时候,看见了一幕。一个小哥,年纪大概比我还小一点点,正坐在车站的公共座椅上,翻着一本书,那本书是《1984》,为什么我这么清楚呢?因为就在前一天,我也想买一本《1984》,我在书店纠结了挺久,最终选择了他手中那个版本的另外一个版本,所以对他手里的那本书,我熟悉的很。

值得注意的是,我发现这个小哥左脸颊有一块白色的斑点,不算小也不算大,但正好是影响美观的程度。

小哥,这种斑点可能会变大,可能会缩小,可能会不变,但不论是哪一种,都是可以完全消失的,我曾亲身见过我的一位朋友完全养好了自己身上的斑点,这需要强大的内心,与任何药物都基本没有关系。

“先生才,病人福”大概就是这个道理,病啊,跟医生、跟药物、跟手术的关系都十分的小,最要紧的是自己,自己想好才会好。其他的都是辅助。

你可能会遭人白眼、可能会遭人嘲笑、可能会遭人无视,但总之,我祝你乘风破浪,战胜内心的敌人。

当然了,如果你已经要战胜这一切,这所有的事情已经不能给你造成困扰,我十分高兴,可如果暂时还没有,那么就像她说的那样,能发现一些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人生就总还值得,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是谁,当然,你也更不可能知道我的存在,但是,不论如何,如果你能看到的话,我想告诉你,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你素不相识的人在祝福着你,有这种人在为你祈祷,人生就总会有救。

只能等待的时候,请耐心等待。

21

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22

2021年的春节假期,有关“新冠”的热度终于渐渐消退,我的朋友们也得以回到青岛,我们又一次久违的所有人聚到了一起,大家见了面。我

们非常高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见面,大家都喜笑颜开,好像一切困苦都过去了一般,看着伟、杰、鹿的样子——即将步入中年而发福的样子,我也突然感觉十分高兴。

23

“我得去英国了,我男朋友也去那里,过去就结婚,全家一起移民过去。”她打电话跟我说。

“嗯。”

“给你打电话,和你说一声再见。”

“祝你幸福。”我说,其实我是想说很多祝福她的话,但我又一次想到我能说出的话对她来说一定没什么作用,毕竟她早已经思考过了吧。

“谢谢,也祝你幸福。”

能听出她在电话的另外一边也很高兴。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以后或许应该也不会见到她了。

祝你幸福,我在心里总是这么想着。

24

那次和她打电话后的几天里,我的身体出现了一点变化,很奇怪的变化,我发现我的身体所需要的睡眠时间变短了很多,十点闭眼睡觉,睁眼的时候精力异常充沛,我看着还没怎么亮的天空,心想着大概是四五点左右的样子,结果看了一眼手机,时间是半夜十一点五十六。合着我才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刚刚算是一个午休的时间。

奇怪的是我丝毫不困,精力充沛的要命,再怎么也睡不着了。我就开始了冥想。打坐在床上,时间过了多久我不知道,总之腿、屁股已经麻到了相当要命的程度,但头脑却越来越清醒。这种时候,思考问题是最好的。

连续许多天的冥想,让我想到了一些事情。说的稍微玄学一点,我突然认为每个人来到世界上都应该是带着自己的任务一样,每个人的课题都不一样,每个人需要修行的东西都不一样。

而我,自小就开始思考关于厄运的问题的原因大概也就是这个。这或许是我的任务,我要思考这些东西,直到把这些问题思考明白,思考明白之后要做什么呢?

帮助别人。

帮助别的正在受这种状况所侵害的人渐渐离开深渊。想到这里,浑身通畅。

至于想不通的问题,慢慢想吧,何苦急于一时呢。

我好像变得不怎么怕了。打坐冥想是一个十分好的习惯。

能够在休息日早早地出门也是一种让时间变相加长的一种形式。

25

故事总有结束,十几年来,我和我的朋友们经历了非常多的事情,有快乐、有困苦,回过头想想,好不容易走过的困苦要远甜蜜于快乐 。

时间总是要一天一天的过,每年都有春夏秋冬,每年都有风花雪月,我们能做到的是好好等待。

最容易生病的时候是春夏之间、夏秋之间、秋冬之间、冬春之间,这些病大概就是在提醒我们,一切过去之后就会迎来崭新的春夏秋冬,崭新的风花雪月。

若是不经历困苦,人生又有什么意思呢。不是我矫情,在这一刻,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现在,我要说的是:如果你耐着性子看到了这里,我也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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