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 医 生
顾 冰
在我老家，看病叫看医生。
我由衷佩服词语创造者的智慧。它巧妙地规避了疾病，死亡等忌讳的字眼，用吉利代替了晦气，温暖代替了冷酷，轻松代替了凝重，愉悦代替了悲戚。
我常常听人抱怨，现在的医院人满为患，盖因如今食物不安全，饮水不清洁，空气质量差。他们怀念从前的那种虽然穷困但接近自然，虽然原始但从容安逸的日子。因为，那时，没有病从口入的担忧，不用为挑选环保用品而劳神，更不要在医院之间忙碌奔波。
可是，只有经历过严冬的砭砺，才更觉得春天的温暖，跋涉过崎岖的险滩，才分外懂得坦途的珍贵。据一份可靠资料表明，我国的人均寿命，2010年，已达到75岁，而新中国成立之前，仅有35岁，被西方列强称为东亚病夫。我亲眼所见，在解放后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农村缺医少药，农民苦不堪言，有很多人一生中，都不知道医院的门在哪里。不是他们没病，而是因为，有病无钱医治，有钱不舍得医治。他们普遍是得了病，撑着扛着，有的病扛过去了，有的病扛不过去，小病拖成大病，最后，不得已进医院，却终究无法医治，而结束了短暂的生命。更多死去的人，都不知道得的什么病。他们没有任何怨恨，也不要求答案。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命一一一个字，这就把一切合理不合理的，可求不可求的，都解释清楚了。
我们村上四斤半的老婆玉莲就是如此。
前面说过，四斤半幼年时，因缺乏营养，长成了旱丁头，而且脾气犟，外号杠头，但对老婆还不错，人们又叫他肉头。正应了那句老话，丑汉俊媳妇。他的老婆玉莲，五官端正，细皮白肉，十分标致。因此，四斤半在人前总是显得很风光，这就是命，这是我前世修来的命。
但命运偏偏给他开了个玩笑。
玉莲过门后，几年里，挨一排二生了三胎，清一色，带把的，四斤半十分得意，逢人便说，这叫矮子倒水一一水瓶(平)高，都说夫旺生男，妻旺生女，那是他的功劳。不久，玉莲的肚皮又隆起来了。公社诊所的全能全不能穆大夫，把了把玉莲的脉，恭喜光荣妈妈又光荣了。而且怀的是女孩，把四斤半高兴得像拾了个金元宝，将来，我这个老丈人就有咸鸭蛋，月饼吃了。
然而，不久，玉莲感觉不对劲。她觉得身体懒懒的，食欲极差，看见荤腥就噁心。四斤半认为这很正常，女人病热，总免不了这个过程，玉莲也就认可了。四斤半想着给玉莲补充点营养，让女儿长得和阿妈一样漂亮，好嫁个帅丈夫，别像自己，委屈了玉莲。可是，家里穷得口袋布贴布，实在买不起好吃的。那时，正值酷冬，黄雀是不能扳了，他就下河赶虾，蹚螺丝，可这些东西玉莲刚放入嘴里，就吐了出来。
玉莲愈来愈生疑，无奈又去看穆大夫，穆大夫也觉察有异，建议去医院看看。四斤半一脸难色。去县医院看医生，那么轻巧，不说医药费没着落，就说来回船钱，也要块儿八角的。玉莲也说，乡下人哪那么娇惯，兴许熬熬就过去了。再说，多少年来，从没听说村上有谁，还上城看医生，让人笑话，自己又不是千金小姐，皇后娘娘。
这时，有人说，桑岗村有个瞎子，算命准得很，能预知吉凶，化凶为吉。自然，阿秋爹，八字先生的排八字，是信不得的，他算天算地，最后，竟把阿秋算进了牢房。
听人说的那么灵验，玉莲也就想去试试。假作真时真亦假。都是像八字先生这样的假神仙，混杂其中，坏了真神仙的英名，或许桑岗村的这个瞎子是真神仙呢。
从桑岗村算命先生家回来，一家人既高兴又作难。高兴的是，算命先生说，玉莲的病，是村上死去几十年的呆鹅，倾羡她美色，附在了她身上，只要把呆鹅赶走，就万事大吉。作难的是，先生又说，呆鹅的魂灵，藏身在她家东屋，要赶走呆鹅，必须拆了东屋。而东屋，是一家人辛辛苦苦刚盖起来的，拆了东屋，无异是剐肉治疮。
四斤半管不了那些，为了玉莲，他什么都舍得。人们总说，两性的结合，始于爱，终于恩。这时，这对夫妻，大概恩要远远胜过爱吧。
东屋拆了。玉莲的病，仍不见起色。
这期间，四斤半经常外出，问他去了哪里，他说去城里寻点活干，指望挣点队里的工分，喝西北风。本来，按规定，这是不许可的，但考虑到他家实际国难，我网开一面，特殊放行。
这时，公鸭说，她娘家表侄，香港名医，正回乡探亲，何不请他看看。玉莲不肯。而四斤半执意要去。人家是名医，香港排队挂号，都挨不上，现在，到了家门口，怎能错过？钱，有！村上人都说四斤半良心好，还有赚钱的本事。
香港医生留着女人一般的长发，戴一副金丝眼镜，斯文，而且热心肠。他操着粤语说，玉莲的病，在别的医生看来，是疑难顽症，而对他而言，就象挑一个浓疖一样简单。他批评道，新中国已经成立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迷信算命，而不相信科学，科学来不得半点虚假，人命关天，弄不好，是要耽误医治的。最后，他取出两盒针剂，嘱咐每周注射一针，保证不日痊愈。还说，乡里乡亲的，本不该收费。但一点不收吧，你们又过意不去，还是象征性地意思一下吧，不好意思的啦！
四斤半感动得热泪盈眶，不知道烧了什么高香，遇到这么个善人。要不，人们怎么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挡。看来，越是有本事的大人物，越是亲和。他零头带角，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战战兢兢地交给香港医生。回到家里，仍激动不已，恨不得把香港医生当菩萨供起来。他又做了面锦旗，送给恩人。上面写的是:医德高尚，华佗再世。
然而，这个华佗没让玉莲的病有丝毫好转，反而日渐加重，她的肚子愈来愈大，脚肿得连鞋子也穿不进。
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生产队正好要摇船去上海载大粪，我决定，从队里临时支一百元钱，顺便带玉莲到上海去看医生。
到上海翌日，我们在一个弄堂小饭馆吃面。刚坐下，周围的顾客纷纷挪离，服务员也向我们投来厌恶的目光。这也难怪人家，运了一天大粪，身上奇臭难闻，能不人见人嫌！
这时，独独有一个伯伯，长得慈眉善目，主动坐了过来。当他听说玉莲看病的事，热心地说，他的一个外甥是中山医院的肝胆外科专家，他可帮忙看他的门诊。这可真是天下好人多，在这异乡又遇着了贵人。以前总听人说，上海人瞧不起乡下人，精明，如此看来，那是埋汰人家，贬低人家。上海是工人阶级集踞的地方，人家的道德水准就是高。
因为要挑大粪，那天，四斤半陪玉莲去了中山医院，我没有前往。我知道，中山医院汇聚了全国众多顶尖的专家，代表着国家一流的医学水平。玉莲，一个普通的农民，能到这里看病，多么幸运，这下，玉莲有救了。
下午，他俩从医院回到停在苏州河的运粪船上，四斤半一脸愁容，玉莲呜呜地伤心哭泣。
原来，到了医院后，那人让他俩在候诊大厅坐下，然后，忙前忙后去挂号。见候诊人多，那人说，他直接去找他外甥。不一会儿，他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一摞单子，说已开好了检查单，让四斤半把钱交给他去缴费。四斤半想也没想，就把全部的钱，都给了他。人家非亲非故，好心好意，不能让人家觉得你还心存戒心，小气巴拉。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见，他只好到那个医生办公室找他外甥。谁知，哪有什么外甥，人家说，刚才，有人说内急，从那儿要了几张废纸揩屁股。四斤半立时傻眼了。都说矮子肚里主意多，自己为什么就没看穿此人设下的骗局？看来，表面异常热心慷慨慈悲的人，恰恰是居心叵测，包藏祸心的人，是最须提防的人。
玉莲连气带急，终于卧床不起。
四斤半依然隔三差五去城里，说去挣点钱。
过了一阵，四斤半对玉莲说，我攒了钱了，我带你去县医院看医生。玉莲说，有钱先把上回去上海，借队里的钱还了，英雄气短，欠了债，牛牛不说，人家会怎么想，你在人前，可别矮子放屁一一低声下气的。再说，我感觉好些了，说不定等天暖和了，我就好起来了。
但是，不管玉莲怎么说，四斤半还是带玉莲去了县医院。
那天，他们是乘汽车去的。玉莲从未去过常州城里，也没坐过汽车，他要让她开开洋荤，看完医生，还要领他去德泰恒饭店，吃一客加蟹小笼包。这是村上戴坏分子帽子的小孔明说的，说不吃小笼包，不算到过常州城。
他俩来到县医院，一位白大褂见了四斤半，吃惊地说，你怎么又来卖血，你不要命啦？他慌忙把那人拉到一边，不知玉莲听没听见，她目光呆滞，毫无表情 ，抑或正欲昏睡，只是眼角滾下二滴眼泪。
医生经过检查，告诉四斤半，晚了，为什么不早点来，她得的是肝硬化，引起肝腹水，最后，发展成肝癌。现已回天无力，回去买些好吃的吧。
医生的话，如晴天霹雳。四斤半怨恨起穆大夫来，说啥光荣妈妈又光荣了，那光荣二字，意味什么？桑岗村的算命先生，不是说把东屋拆了，赶走了呆鹅的魂灵，玉莲的病就会好的吗？那个香港名医，不是说此病就像脓疖一样无关紧要吗？他拿出香港名医给的药给医生看，这可是外国的贵重药呀！怎么就不管用呢？医生仔细看了后说，那是平常的生理盐水。
没等到四斤半陪玉莲去德泰恒饭店吃小笼包，也没等到他们回家，玉莲就咽气了。
四斤半将玉莲背到汽车站，不让上。他脱下自己上衣，裹着玉莲的头，叫了一辆三轮车，只说是一位病人，愿出高价车费。三轮车夫不知是死人，送到公路离角落村最近的地方，四斤半又步行了五里多路，把玉莲背回了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