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系列文:《往生的归途》《良风之夜》
阳历的三月已经快要结束了,嘉米尔的春天才刚刚到来。
高原的长风显出它难得温柔的一面,面对不期而至的造访者,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吹动他的衣袂。
处女座战士将斗篷斜披在肩上,瞬间便穿过山谷中的浓雾,落在了一块巨大的岩石面前。
这块赭红色的岩石位于结界的边缘,结界的主人正坐在平坦的顶部举杯独酌,他的身后是一座没有门的石塔。
隐居的圣衣修复师低下头,笑眯眯地望着远道而来的友人。
“没想到你会选在今天来这里。”
“三月二十七日,我知道的。”沙加点点头,“祝贺你从今天起正式成年了。”
穆的眼中笑意更深:“上来吧。”
沙加登上岩石的动作轻巧而熟练,在穆的身旁盘腿而坐。瓷杯中清亮的液体微微泛起涟漪,散发出扑鼻的香气。沙加随手拿起一只空杯,递到穆眼前。
穆接过杯子,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向沙加解释道:“是我自己酿的青梅酒,梅子是从庐山五老峰带回来的,这次终于不是茶叶了。”
说着他举起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似乎想再逗弄一下对方:“酒这种东西,要等到成年之后才能喝出滋味呢。”
沙加并未被惹恼,只是挑起眉毛:“也快了,那就半年之后再陪我一起喝吧。”
时间过得确实很快,穆突然意识到,距离沙加第一次来嘉米尔已经过了八年。他的头发从肩头长至腰际,发梢轻扫过岩石的粗粝表面,金色的发丝吸饱了光,明亮耀眼,在初春的微风里仿佛流动着生命。当年两个人坐上去都很宽敞的巨石,现在竟然有点挤了。
“其实,这酒是为了祭奠圣衣坟场的亡魂而准备的。”穆收起了玩笑的语气,将两只酒杯一一斟满,“这里曾是前代圣战的主战场,两百多年前无数年轻的战士埋骨于此。所谓前来寻找传说中的圣衣修复师,却没能通过考验的圣斗士,其实并没有多少。”
“你和亡灵们的关系一直很好。”
穆俯瞰着深不见底的山谷,继续说道:“在我还不到五岁的时候,我和家人在这里遭遇了意外,一个路过的圣斗士救下了我,而他自己却葬身谷底。”
“所以后来你就踏上了圣斗士的修行之路。”
“确实如此。我有时会想,徘徊在圣衣坟场的魂灵之中,是不是也有我的父母,还有那个人,我甚至连他的名字和长相都不知道……不说这些了,沙加,五岁的时候你在做些什么呢?”
沙加没有说话。
差不多在同样的年纪,在瓦拉纳西的恒河畔,他曾目睹了世间无数的苦难,为此悲伤、流泪、苦苦思索,然而还有更多的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经历着难以想象的痛苦。他既非神也非佛陀,无法救赎任何人,正因如此他才决定成为战士,选择闭目修行积累小宇宙,用自己的力量为正义而战。
沉默了许久,他终于淡淡回答:“在恒河边的寺庙里,那时我刚开始与佛祖对话,每天都有问不完的问题,想不完的困惑,你知道的……”
穆也不再多言,端起一只酒杯,另一只被他用念力稳稳托起,下一秒就传送到了深渊的上方,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握着一样。
“我白羊座的穆敬你们一杯。”他对着山谷朗声说道。
山间缭绕的云雾似乎更浓重了一些。
沙加虽然双目紧闭,但也因此他的心眼可以看到许多肉眼看不见的事物。一道隐约的人影出现在前方,举起了那只悬空着的酒杯。他的身形在大雾中看不分明,一会儿像是面容坚毅的男人,一会儿又像是温柔和蔼的女人,随后变成了微笑着的、却又面目模糊的青年。
众生皆苦,有的人在痛苦中迷失自我、随波逐流,也有人在痛苦中变得更加坚韧,一个人能够拯救的唯有自身。
“南无阿弥陀佛。”沙加双手合十,念诵起了超度的经文。他的语速不疾不徐,气息平和,语调既不高亢也不低沉,但诵经之声却清澈通达,回荡在深谷之中。
等到沙加诵经完毕,那道身影已化作点点微光,消散在风中,酒杯也不见了踪影。
“被我埋在谷底了。”穆仿佛看出了沙加心中所想,不知又从哪里隔空取出满满一杯递给沙加。
沙加伸手接过,抿了一口,唇齿间顿时充溢着梅子的清爽酸甜,却没有一丝酒味。
“这些青梅很不错吧,”穆对他笑了笑,“其实我早就想着要请你尝尝的。”
“好喝。”沙加仰头又喝了一口。
“等会儿我有事要去一趟山下的村子,你要和我一起吗?”
“乐意奉陪。”
虽然穆独居偏远的公馆,却并未完全与世隔绝,除了四处游历修行,他也时常会去山脚下嘉米尔族人居住的村落,在集市上购置一些食物和生活必需品,用自己制作的手工艺品作为交换。然而这次和以往不同,穆起身将颈间的红色围巾整理一番,没有做其他任何准备,便两手空空走在了下山的路上,沙加紧随其后。
“你不问我要去哪里、做什么吗?”穆貌似随意地回头问了一句。
沙加犹豫了一下:“你要做的事,方便我也在场吗?”
“当然方便……”穆没想到沙加会这么问,愣了一下才补充道,“倒是你在的话,我说不定会更有勇气一些。”
沙加加快步伐,走到和穆并肩的位置。两人走进乡间的集市,不时有迎面而来的村民或友善或热情地朝穆打招呼,穆微笑着向他们点头致意,偶尔停下脚步,和沿途的商贩亲切地交谈几句。但他并没有真正融入这热闹的气氛,当他不留痕迹地穿过人群,他的身影依旧清冷。
穆拐进一条偏僻的小路继续前行,周围的人烟逐渐稀少。
“嘉米尔族人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居住在这里的。”穆一边走一边缓缓道来,“传说中我的祖先起源于太平洋上的穆大陆,那里曾有过辉煌的文明,也是圣衣的诞生之地,一万年前因为一场灾难沉没海底,圣衣的制作工艺也随着文明的毁灭而失传。于是幸存下来的穆大陆的遗民们开始了漫长的迁徙之路,直到他们在这片荒芜的高原发现了银星砂的矿脉。现如今的嘉米尔人沿袭了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在离开旧居,启程寻找新的住地之前,依据传统,一家人会一起动手,将整座房屋彻底拆除。等到冬天来临,白雪很快将其覆盖,来年春天的时候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一切回归自然,就像从未在此生活过一样。”
穆在一座破旧的空房子前停下脚步:“这是我以前的家。原本是早就该拆了,在我住进公馆的时候,但那时我还太小,史昂老师觉得有必要给我留点念想。”
老屋一旦无人居住,很快就会被风雨侵蚀,变得荒凉破败,最终成为一片废墟。于是史昂就用结界为这里做了加护,在他死后仍然具有效力,然而现在也已经快到极限了。
穆伸出一只手,集中精神汇聚起念动力,屋顶和砖墙在他的意志下逐渐土崩瓦解。瓦片自上而下被一片片掀起,木质的横梁被拦腰折断,砖墙被逐一推到,再一块砖一块砖地敲碎,露出深埋的地基。穆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又施加了一分念力,想要将地基的石块从土里挖出来。
拆完侧房,穆的额角流下了汗水,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拆剩下的。
“让我来吧,穆,你不必再看下去了。”沙加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这件事由我来做的话,不需要睁眼就能完成。”
穆并不想给沙加添麻烦,但他了解沙加的个性,于是也就不再坚持。
“那就有劳你了,沙加,不过……”他也向前走了一步,“我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见证到最后了。”
“交给我吧,我会把它们烧得连灰都不剩。”沙加点点头,扣起手指结出手印,燃烧起小宇宙。
沙加的脚下燃起一圈火焰,却并不灼热烫人,范围逐渐扩大至整座旧宅,从火海中升起一朵红莲,包裹住熊熊燃烧的房屋。
然而还是太慢了,除非将积累的小宇宙一口气释放出来,沙加心想。多年以来,这座房子一直都承载着穆对于家的遥远记忆和精神寄托,看着它被毁去的过程,对穆而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
人生如同流星般短暂,痛苦却如此漫长,倘若能有办法减少穆的痛苦,哪怕只是一分一秒,也值得他为此倾尽全力。
燃烧的花瓣慢慢张开,莲心光芒大炽,沙加睁开了双眼。
临近结束的时刻,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沙加的金发在小宇宙爆发的气旋中肆意飞舞,他的面容超脱淡然,湛蓝色的眼眸锋锐无比,然而穆却从沙加凌厉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或许可以称之为温柔的神色。
沙加已经很久没有用肉眼视物了,他看到穆先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随后微微笑了起来,嘴角还是他记忆中的弧度。
耀眼的强光逐渐熄灭,一切都随之消失,不留一点痕迹。
“这次是真的该离开了。”穆望着空地的中央,声音有些发涩。
“你已经不再需要依靠这些表象了。”沙加伸手抚过胸前,“都在这里了。”
“是啊,”穆将视线投向远方,“只有这样我才能再次出发,迈向新的旅程,追寻下一个容身之处。”
“我从出生起就住在寺庙里,对于‘家’并没有亲身的感受,我一直在想,人生在世如匆匆过客,最终的归宿究竟在何处,是死亡吗?”沙加摇摇头,“我坚信它就深藏在每个人的内心,是需要花一生的时间去寻觅的地方。”
“沙加,如果……”穆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个稚童的喊声打断。
“穆先生——穆先生——我在这儿!”
穆循声望去,一个红棕色头发的男孩正朝他挥手,一位长者牵着他从远处走来。这老少相携的一幕勾起了穆埋藏许久的回忆。
“沙加,他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我未来的弟子,贵鬼。”穆介绍道,“这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父母,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是被整个村子养大的。我偶尔也会去帮忙,发现他的念力天赋很高,便有了收他为徒的想法。征得族长的同意之后,也问过了他本人的意见,小家伙看上去还挺乐意的。我与族长约定,等我成年后就正式以师父和监护人的名义照顾贵鬼。话虽如此,我心里其实还没什么底呢。”
“你会是个好老师的。”
“要和我一起去打个招呼吗?”
“我就不过去了。”沙加摇摇头,站在原地,目送穆的背影。
“族长大人,您来了。”穆走上前,向白发苍苍的老者恭敬地行礼。
“免礼免礼,”族长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他的额间也长着嘉米尔族特有的圆眉,“老夫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不到贵鬼这般年纪,转眼已经长这么大了。岁月不饶人啊,我也老啦,一下子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感谢您和乡亲们这几年一直照顾贵鬼。”
“身为嘉米尔人,能为圣衣修复师的传承出一份力,老夫也感到十分荣幸。”族长拍了拍穆的肩膀,“你一直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那么,贵鬼就拜托给你了。”
穆从族长的手中牵过贵鬼,坚定地回答:“一定不负重托。”
族长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可惜教皇大人远在圣域无暇分身,如果他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很高兴也很感慨吧。”
穆无法多言,只是用怀念的语气说道:“是啊,如果史昂老师也在的话就好了。”
自七岁那年起,史昂的名讳便压抑在穆的心中,而在今天这个既是结束也是开始的日子,有某种力量悄悄打开了这道闸门。
“先生……”身旁的贵鬼终于按捺不住,悄悄扯住穆的衣袖,摇晃着胳膊,“我今后真的能和你一起生活了吗?”
穆躬身平视贵鬼,双手放在他肩上,再一次向他确认:“贵鬼,你想好了吗?圣衣修复师的修行之路漫长崎岖,人迹罕至,充满未知,未来会有无数试炼在等着你。”
“再过五天我就满六岁了,我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贵鬼咧嘴一笑,毫不迟疑地回答:“我要成为像先生那样强大的男子汉!”
说着他还举起胳膊,展示一下他结实的小身板。
穆的表情仍然很严肃:“贵鬼,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强大吗?”
不过当他看到贵鬼皱着小脸努力思考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别担心,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对你有信心。”
沙加远远地看着穆弯腰对男孩说了些什么,最后伸手揉了揉他的短发。
“看样子事情都办妥了,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他选择直接和穆的小宇宙对话,“还有,刚才忘记说了,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
穆微笑着挥手,同样用小宇宙回道:“沙加,半年之后,我们冈底斯河畔再见。”
“一言为定。”沙加点点头,传递心音的同时做出了这句话的口型。
贵鬼将好奇的目光投向那个逐渐远去的金发飘动的背影:“先生,那个人是谁?他是您的同伴吗?”
“是的,他是处女座的沙加,我和他都是来自圣域的黄金圣斗士。”穆原本就没打算隐瞒,这一问一答似曾相识,令他想起史昂收他为徒的那一天,如今他才体会到老师当年的觉悟。
“圣域的……黄金圣斗士……”贵鬼露出惊讶又向往的神色,随后睁大眼睛,“那么您也是——”
“我是白羊座。”
贵鬼圆溜溜的眸子里闪着光,突然他灵机一动,兴奋地喊道:“那我就是白羊座的附加!”
穆仿佛也受到情绪的感染,从今天起,他将拥有一个新的身份,肩负起一份新的责任,踏上通往未来的道路,这令人难忘的一天将会成为他内心的力量。
“我们等会儿要去哪里?去先生住的地方吗?”
“没错,我们现在就去公馆。”
穆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去,望着沙加的身影消失的方向,伸手抚向前胸,掌心覆盖在心口的位置。
但愿有一天我们都能找到自己真正的归处。
-END-
以下是碎碎念,补充一点嘉米尔族长这个原创人物的背景故事,随意看看就好。
简单来说他年轻时的性格像LC的白礼,当上族长之后,性格变得更像塞奇。(名字不重要,我们就叫他礼奇好了。)
族长年轻时是个桀骜不驯的愣头青,他和史昂正好相差一百岁。当时,也就是大约143年前,嘉米尔族面临了一次危机,人口急剧减少。史昂身为圣域的教皇,本已不方便再插手嘉米尔族的事物,但考虑到圣衣修复师很可能因此而后继无人,最终还是决定出手相助。于是他亲临嘉米尔,一眼便相中了这个貌似性格乖张冲动,实则潜藏领导才能的青年。那时史昂已经在教皇的位子上坐了一百年,看人的眼光十分老辣,他认为这个年轻人是个可造之材,是能够在未来担当起嘉米尔族长这一重任、带领嘉米尔族走出危机的不二人选。不过这个特立独行的青年听说有人想让他当族长,当然是拒绝啦,于是史昂决定亲自调教这匹野马。
(此处省略一段未来族长的养成游戏【并不是】)
数十年之后果然如史昂所料,嘉米尔族走出了危机,热血青年也成长为成熟稳重的族长。又过了几年,金牛座的圣斗士提纳奥去世了。
提纳奥曾经是个孤儿,被前代的金牛座圣斗士哈斯加特收养,之后在前圣战中幸存,继承了金牛座的黄金圣衣,和新上任的教皇史昂一起,重建了战后的圣域,一生都在为振兴圣域、培养下一代的圣斗士而奋斗。
能够寿终正寝的圣斗士十分难得,本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但提纳奥的死对史昂打击很大,因为这意味着从前圣战一路走来的同伴又少了一个人。
圣斗士的寿命虽然长于普通人,但也无法逃离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则。嘉米尔人的寿命则取决于念动力的强弱,念动力越强的人,衰老的速度也越缓慢。史昂有着圣斗士和嘉米尔族人的双重身份,因而更加的长寿,他注定要目送身边的人一个个的离去。
他跑去五老峰找童虎借酒浇愁,然后又跑到嘉米尔,找到了正值壮年的族长。
史昂:“你还年轻,可别死在我的前头。”
族长:“什么??你这老家伙想咒我是不是?”
年幼的穆最初见到史昂时,还以为他的年龄和族长差不多大。等到穆长大了,族长也到了提纳奥离世时的年龄,族长忍不住告诉穆,其实史昂是个岁数比他大了近一倍的老妖怪。
没想到穆非常平静地回答他:“其实老师在很久以前就告诉我,他看过您还是个小毛孩的样子。”
族长又被气得半死。
在正式把贵鬼交给穆之后,过了一年,族长便无疾而终。
他一直都不知道远在圣域的教皇早已换了人,临终时还惦记着史昂对他说过的话,让他别急着先死。
后来他在死后的世界里遇见了童虎,童虎告诉他,其实那时史昂已经去世十几年了,他守住了和史昂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