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
老自行车停在疗养院前,男人背着个黑色书包,平头眼镜,黑色T恤,像是个学生。
老大爷半张着嘴,赤膊坐在门槛上,半睡半醒。阳光打在爬满疤痕的腿上,哈喇子沿着松垮的皮肤流到肚脐的横槽。
男人挨着老头子坐下,并不说话。但老大爷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腾地站起来了,嘴上嚷嚷着“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听话我听话。”
男人看见老大爷的眼白,知道他已经很难看清东西了。便伸出手去,拉着他坐下。
老大爷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家伙不是护工。男人点了一支烟,大爷闻到了烟味,摆了摆手。“我不能抽烟,抽烟要挨打的。”
“没事,我在这儿,抽吧。”
老大爷颤颤巍巍地吸了一口,男人拉他坐回了门槛的阴影里。
“小伙子,你是来疗养院看老人的学生么。”老人贪婪地吸了几口烟,咳嗽起来。“今天不是什么节日啊。”
男人不置可否,伸出手拍着老头子的背,帮他顺气。
“那你是来疗养院找人的?”
男人也没有说话,移步和老人一起坐在了门槛上。午后的时光慵懒而漫长,老人的烟快抽完了,却舍不得扔。男人伸手接过烟蒂,又给老人续上一根。
老人突然哭了。
“好久没抽过烟啦。谢谢侬啊,小伙子。”
“没事。”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等男人把烟抽完。
半晌,老人开口,“小伙子今天来,是不是有什么要问我的?”
男人抬起了头,“您爱人呢?”
“我老婆?被抓起来了,都快十年了吧。”
“干啥被抓起来了?”
老人支支吾吾,没有说话。
“没事的,不方便就不说吧。”男人取下了背包,垫在膝上。从钱包里取出一张黑白照片,年代有些久远,那是一个穿旗袍的中年女人,微笑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冰莹奶奶
照片上的女人叫冰莹。
她住在大学背后的家属房里,男人去看过。
那是一栋三层的老房子,外表装饰极简,带着七十年代的青砖黑瓦风格,爬山虎沿着墙根爬满了整栋房子。门口的香樟树把阳光筛成丝丝缕缕,投过木框的老窗户,洒在屋子里的书上。
屋子的主人是一个精致的女人。
从小便是是有名的才女,一路读到博士,留校做了教授,发表的论述无数,家中留着的访学照片堆满了抽屉。
她喜欢在实验室里捕捉那些可爱的神经信号,那些反馈通路组成了巨大而温暖的手掌,她行走在数据堆成的峰峦间,看见花朵在原野上盛开。
她把自己也安排得极棒。会书法,会唱歌,一手钢琴也弹得很好。业余也写一些散文。
男人在书店见过她的文集,封面上是她自己在家中拍的照片,人很漂亮,眼睛澄澈,身边的君子兰开着花。看不出是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年纪不减她一点风采。
她每次出席会议时都只画着淡妆,眉里带着笑。每年新生们入学,总能会开学典礼上注意到那个头发雪白,慈祥端庄,气质很好的老教授。
相貌才情成就都很好的女子,只是没有孩子。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有的人生命中本来就不应该有孩子,他们的生命像烟花一样绚烂,像海燕一样自由。
在生命最富有活力的时光里有了孩子,总会耗费掉不少的精力,他们只是专注于自己的事业,忘记了那些对他们来说原始而丑陋的职责。
但生命的烟花燃尽,从空中落下的只有灰烬。它没有光,温暖,没有人能看见它。
而所有的荣耀,都将一文不名。
郑阿姨
郑阿姨见到冰莹奶奶时,她的女儿正在给她通电话,腰间的手机响个不停。她慌张地想按下静音键,但又担心女儿会生气。但好在眼前那个女教授似乎听不见声音,呆呆地坐在轮椅上。
“冰老师有点阿尔茨海默症,就是老年痴呆,她又一个人住,有时候容易忘记事啊什么的,不太安全。”综合部的主任是个中年人,忙得焦头烂额。荷包里的手机换了振动模式,呜呜地响个不停。
“郑阿姨是你们公司推荐的,我们学校也相信你,有什么难处给我们说,每个月冰老师的生活费好好把握。以后冰老师就麻烦您来照顾了,工资每月5号打到卡上。”
综合部主任很快走了,郑阿姨看着目光呆滞的冰老师,战战兢兢地接了女儿的电话。
“妈,打你电话怎么不接啊?学校新换了一套校服,要两千块,你这两天能打到我的账上么?”
“囡囡,晚上妈就打给你啊,在学校好好上课啊,听到没?”
“嗯好的妈再见。”
郑阿姨叹了口气,冰莹奶奶却似乎突然清醒了,她看着眼前陌生的女人,突然暴怒。
“你是谁?怎么在我的家里?你快滚出去,我要报警了。”
郑阿姨忙去解释,但冰莹奶奶并不在乎,她颤颤巍巍地从轮椅上站起来,拿起书桌上的字典向郑阿姨砸去。
“冰老师得了病脾气就不太好。”打发走了围观的邻居,综合部部长对着郑阿姨说
“以后多担待着点,早上记得给她吃药。晚上多陪她说说话,安抚安抚她心情,我们综合部赶上开学,一大堆的事。要是控制不了,就给保安处打电话。”
郑阿姨诺诺,冰莹奶奶呆滞在墙角的,她又失禁了。
冰莹奶奶
冰莹奶奶非常孤独。
她很想和人说话,但是却不知道和谁说话。郑阿姨并不明白什么是神经细胞,也不明白什么是成像,她只知道唠叨嫁到上海的妹妹,在省城上私立高中的女儿,以及向冰莹奶奶要明天杂七杂八的费用。
冰莹奶奶怀念自己在实验室的岁月,彼时她有志同道合的同时,有博学好问的学生。整个业界乃至整个都尊敬着她。
但是她明白自己颤抖的双手和若有若无的记忆再也无法支撑自己进行任何科研工作了。这让她很愤怒,愤怒地想砸东西,想吵架,想打人。
以至于所有邻居都忘记了那个学科带头人冰老师,而只知道二楼住了个疯子,并且很是同情那个照顾疯婆子还经常挨打的郑阿姨。
郑阿姨的态度也越来越不好。
每天冰莹奶奶会失禁,会骂人,又脏又臭,还要买菜做饭,晚上给老人洗澡,换上尿不湿。
晚上也不踏实,深更半夜冰莹奶奶会突然惊醒,嚷嚷着出数据了出数据了的梦呓。连着一个月,郑阿姨想通了。
这个疯婆子无儿无女,没有人相信她,她是什么情况,只有自己知道,何必受这个气呢?
她也找到了处理冰奶奶这样一个疯婆子的办法,那就是把她关在厕所里,拉上窗帘,厕所里又黑又暗。关上一个小时,等人清醒了再开门。
为了避免发怒时打碎东西,郑阿姨把厕所清理得十分干净,打扫起来也是方便。
但是冰莹奶奶很难受,又黑又怕,她高声喊着郑阿姨的名字,先是继续咒骂,接着服软,开始哭泣,郑阿姨并不在意,坐在沙发上把电视声音调大,耐心看完自己喜欢的韩剧,等到厕所里没有声音,再去开门。
这时冰莹奶奶往往呆滞着,有时还清醒着,她会可怜巴巴地说,“我下次不发脾气不骂你了,你别把我关在厕所里了好不好。”
郑阿姨不为所动,下一次继续这样做。她挺享受把老教授关在厕所里的时光,自己仿佛是这间偌大屋子的女主人。侍弄着兰花,慵懒地看着电视,把地板拖得铮亮。
只是女儿又打电话来要钱了。
老头子
“那你老婆,就是郑阿姨,什么时候开始偷人家东西的啊?”男人转过头,又给老大爷续了一根烟。
“就那个月嘛,开始是女儿要钱,就偷她家的东西出去卖。戒指啊,项链啊什么的,后来胆子大了,就把一些家具也卖了。”
“你女儿在做啥事情,花那么多钱,把人家家里的都搬空了。”
“不清楚。”
老头子有些咳嗽,却拼了命地抽烟,脸变得通红,心跳得飞快。
平时疗养院的护工看见老头子吸烟,都会把烟缴了,不给饭吃。他做梦都想着烟的味道,但房间里只有很久没打扫的霉味。
男人从背包里掏出一份资料,看着老年人浑浊的双眼,到底还是收了回去。
此刻老人的女儿已经死去三年了,因为吸毒过量,在KTV的隔间里被人发现时,已经死去好几天了。
“那后来怎么被抓的呢?”
“女儿逼得急嘛,后来继续找,咳咳……,找人家要钱呀,人家不给,就不做饭,要人家的银行卡和密码。”
“要到了哇?”
“饿了几天,又打她,就要到了。结果把她关厕所里,自己去转账,回来发现她死掉了咯。害怕就报了警,就被抓了。”
“打死了?”
老人摆摆手,“警察这样说的。”
“那钱呢?几十万呢,怎么没了?”
“她全转给女儿咯,警察去抓,已经没了。咳咳……”
男人看着老头,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个叫冰莹的女人手里还有至少四张银行卡,它们全部成了死账,派生着不知道属于谁的利息,日日年年。
小红
“那老头子你又是怎么成现在这个样子,跑到养老院来的?你老婆被抓了,你不还有房子住,还有正经工作的。怎么现在连床位费都欠着?”
“我么被骗了呀。”
“被谁骗了?”
“被女人骗了。”
小红作为义工,出现在社区中心的时候是郑阿姨被抓走的第二个月,彼时老头为老婆的罪四处奔波,女儿却依旧不合时宜地向家中要钱。
老头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生活一下子变成了这个样子,妻离子散。
而自己已经有半年没见过女儿了,小红只是在社区活动中心给老头捶了捶背,洗了洗脚,末了喊了一声爸爸。老头眼泪水就下来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这才是我的女儿。”
他试图去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忘掉那个监狱里的妻子,忘掉她做的那些残忍的事,忘掉成天要钱的女儿。这一切都没发生过,是不是生活又能重头再来?
女儿也很听话,三番五次要不到钱,也消失不见,不再找父亲要钱了。
小红和女儿完全是两类人。她很上进,做着好几份的兼职,又富有爱心,每周都会抽空到社区服务中心看望叔叔阿姨。
“后来她说在做生意要借三千块,咳咳……,我看她那么好的姑娘,不会骗我,再说钱也不咳咳……多。”
老头的控制不住地咳嗽,男人帮他顺着背。
“那她的生意怎么样?成功了吗?”、
“成功了,第二周来看我们的时候就把钱还上了,还给我买了一件羊毛衫,那面料真的好。”老头的眼角泛出了泪花,“那时候多好啊,怎么就这样了呢?”
“然后呢?”
“然后过了一个月,她找我们社区的老头子老太太们各借了一万多,承诺月底还。到了月底真还上了,还多了几千块的利息。”
“那挺好啊,认这个干女儿不错。”
“是啊,比以前亲女儿好。”
“后来零零总总地找我们借钱,也都按时还上,有时借几千,有时借几万,也有借十几万的。”
“借了三个月?”
“大概有那么久吧,她找到我,说有个大生意,要投三百万进去,能赚五百万出来。”
“老人家有那么多钱投?”
“没有呀,她就说,她和她朋友想办法能自己出两百万,我可以找她的一个朋友借一百万投,就用房子作抵押。”
“老人家房子现在值两三百万吧,这抵押不亏了么。”
“那时候不知道啊,就签了字。结果过了一个月她说做生意亏了,来了一帮人,把我赶出来了。房子就没了,我还欠了债,就到这里来了。”
男人
男人把最后一根烟给老头点上。起身走到了老头面前。
“你知道我是谁么?”
“你是?咳咳,我不认识。”
“我是冰莹女士的侄子,她的继承人。”男人声音低沉,“你现在是不是很困,很想睡觉?”
“有点,你,”老头睁大了眼,却什么都看不见。
“我过来拿东西,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应该给我的?”
老人不说话。
“我知道你想留给你女儿,但她已经吸毒死了,你把东西放在哪儿了?我现在去拿。”
老人极力想站起来,但双脚不听使唤,终于还是颓倒下去,不再说话。
“想睡觉就靠着门框睡吧,护工不会打你了。”男人大步流星地跨过门槛,沿着走廊走到老人的门前,门没上锁,推开门,一股说不出的臭味扑面而来。
对面床的老人张嘴睡着,瘦得像一具干尸,他没盖被子,屎盆没倒,苍蝇在身上爬来爬去。
男人掀开老人的被子,找到枕头下的小包,翻出了了那本冰莹奶奶的房产证和身份证户口本,把它塞进背包里,又给小包里塞进四百块钱,原样放好。
男人返回老人身边,把地上的烟蒂挨个收拾好,确认了安详睡着的老头已经没有了鼻息,他转头看了看门窗紧闭的护工室,此刻那些护工正在熟睡。一切收拾妥当,男人骑上了老单车,驶上了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公路。
于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转过街角,男人把自行车扔到路边,灰色的汽车轻鸣了一声,小红摇下了车窗。
“干完了,护工又有得忙了,估计明天就能送火葬场火化吧,反正无儿无女的,每个月疗养院都得死人。”
“售房委托书伪造好了,这几天就可以把学校那套房子卖了。”小红接过了男人的背包,给他一个吻。”要是你能把那四张银行卡的钱取出来就更好了。”
“得了吧,银行有监控,查得比较严,不是弄了两套房子了么?见好就收吧。”
“好的,听你的。”
汽车在柏油路上飞奔,男人摇下了车窗,把那张照片用力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