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轮山月

      一场说走就走的出行。

      五一前几天不巧把脚崴伤了,所以小长假原本没有出行打算,但禁不住张队长一吆喝,五一那天天麻麻亮,清晨微凉,天际还挂着半轮淡月疏影,我们已在路上,目地的是近处的吐鲁沟。

      我们满怀欣喜地冲入吐鲁沟,却被扑面来的清冷泼了一盆冷水,夹道树木依旧干枯,草野荒芜。那勾画好了的择一处清溪,在野花盛开的溪旁草地上架起烤炉,浴着阳光,吃着烧烤,愉快地谈天说地和孩子们快乐地骑着马的梦想如一块玻璃瞬时摔成一地玻璃渣。吐鲁沟的两山板着脸不欢迎我们的到来。


      心中激荡起的拥抱自然的激情哪能就这样被击退了,继续前行吧。

      渐渐地,路两旁飘荡开轻柔的春色,一树嫩黄,一坡青色,几滩野花,在明媚的阳光下懒洋洋地生长着。被吐鲁沟冷冷地拒绝了的尴尬渐渐被欢喜冲得荡然无存。盘山的公路上车辆很少,我们可以疾驰,也可以缓行,被窗外的春色挑逗得心痒难耐时索性把车停路边,在与路旁那几朵野花的凝望中,心情如路旁的春溪一样欢乐流淌。这里是哪里?这里无所谓是哪里!


      路边多了一条不甚宽广的小河,河边有几户人家。岔路口,一条路直行,另一路穿过石桥通往对岸,对岸房屋和矮楼星罗棋布,充满诱惑,街旁有牌子用汉藏双语书写着天祝县天堂寺,相遇即是巧缘,我们岂能错过?


      进入天堂寺已是傍晚时分,大殿里高大的金身佛祖端坐莲台,双手合十。一缕阳光正从高处的窗户里照进来,恰好照在佛祖身上,霎时产生了眼前佛光普照,耳际佛号隐隐的错觉,我不由地脱下帽子,肃然起敬。仰目佛像,只见他慈容垂目,似在体察世间悲苦。轻轻走过寺院的木头栈道,不敢高声,虔诚的香客进香,磕头,甚至好心地提醒我们,不可脚步声太重,免得搅扰了诸位菩萨。是啊,万物皆有所主,正是春生时,哪容得我们恣意打搅,索性坐下来,感受心中滋生的安静与美好。阳光正斜斜地铺过来,给寺院,给寺院外的河流和田野,还有那耕牛和农人都穿上了一件金衣,原来这就是天堂啊,灿烂而又安详、静好。看,连阶前的那株桃花也受了感染,虽已是五月,它却才含苞欲放,肯定是它不屑“人间四月芳菲尽”,悄然转入寺中始盛开。



      欢喜时时光总是短而快,转眼天色已晚,该找个落脚处了,路人告诉我们,对岸不远就是天助北山森林公园,我们不妨在那里找家农家乐住宿。

      天完全黑了,车灯照耀得路两旁愈加黑黢黢的,密植的树木梢楞楞的,如鬼魅一般,受了车声和灯光惊吓的山鸟突然飞起,发出几声怪叫,在空谷中传出很远。究竟能找到住处还是要露宿车上,心中的阴影越来越大,直到被几处灯光驱散。又是机缘巧合,店主告诉我们,往年这个时间根本没有客人,他们也不来这里营业,但恰巧那天他们家来客人要住在农家乐,又巧遇了我们。

      夜晚,山里更冷了,热情的主人忙着收拾屋子,让我们带着孩子住在一间安置着炉火的屋子里,并把炉火烧得很旺。

      半轮山月升起来了,皎洁的月光下小院洁净,一尘不染,如积水空明,孩子们快乐地嚷嚷着要烧烤,烧烤炉中炭火跳动,烤架上的烤串发出“滋滋”的响声,妹妹依在哥哥身旁,两个人开心地盯着已飘出孜然香味的烤串,月光下跳跃的炭火映着孩子们幸福的笑颜。屋后山峰的黑影愈发挺拔,山顶的积雪泛着白光。谁也不曾料想到今夜会落脚此处,天地似乎合围了,紧紧地包裹着山林、溪水、小院,我们如置身一个热烈的、静谧的磁场,被一种强大的力量融化,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来自天地之间的滋养。这夜,我们在炉火烤得暖烘烘的屋子里和衣躺在炕上,然后沉沉地睡去,好似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我们在月下围着一堆篝火唱着,跳着,一直到天亮。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这样踏实地睡过一觉了。那天叫醒我们的不是各种车马声和市井声,而是香喷喷的奶茶味和直窜鼻腔的烙千层饼的香味。

      第二天,被厚实的静谧滋养了一夜的我们如饮了仙露一般,神清气爽,于是决定去找寻店家说的圣母湖。

      山林中的春色总是姗姗来迟,越往山林深处,越是景色岑寂,路两旁时有小水汩汩流出,没有主人看守的耗牛甩着尾巴慢悠悠地在林间晃荡。原本宽阔的马路越走越窄,慢慢地收缩成一条车刚能通过的水泥路,最后在林子的尽头也没有了,沙石路越来越难走,坡越来越陡,以至前车的轮胎开始打滑,我们只能弃车徒步。


      早上店家指引说车可以直接开到湖边,所以我们自信应该马上就到了,因此,所有身体所需的能量全留在了车上,包括水杯,我们选择轻装上阵。不过很快我们便尝到了这种盲目自信带来的苦头。


      山里只有我们一行人,起初大家劲头十足地走着,兴奋地冲着远山大声吆喝几声,然后听回声延绵起伏。路旁随时可见立着的用塑料盖着的摩托车,却不见人影。好奇心驱使得我们总想把这车要安顿给哪个人。又转过一个山弯,我们才看到在又一辆摩托车离得不远的山腰里蜷伏着一个人,我们也爬上山坡准备一看究竟。人总是这样,总想找个答案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在与那位被我们的招呼声弄得不知所措的藏民的交谈中我们得知他们在挖虫草。那一度被吹嘘得神乎其神的虫草居然也生长在这里,我们望着躺在手掌心的被雪水滋养的白白胖胖的虫草,惊叹不已。造化的神力真是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此刻让我心存敬畏的不是商界大肆宣传的虫草的神奇功力,而是这种奇特的生命方式,究竟是怎样的机缘让一颗虫卵,一丝菌相遇,然后集天地造化的灵秀合为一个神奇的生命共同体,然后向人们展示着生之艺术与奇妙?


      高原的天气越来越不善待我们了,一会儿烈风凛凛,一会儿雪花飘飘,那城市中群花灿烂的温润的五月在这里只是被错翻的日历,我们不是记错了日子,而是穿越了季节。不知又绕过了几道山弯,那传说的美丽的圣母湖的倩影还是不见踪迹。前行不知终点在何方,后退又不甘心,被困在一个尴尬的距离与时间上做选择真的令人忧心忡忡。这也正如生活,偶尔也会被困,时常也需要做出选择,只是生活只能选择前行,没有备好的后退之路。我们也选择了继续前行,即使脚下可见冰雪斑迹。


      终于被来来回回的山路绕得不耐烦了,脾气火爆的人先行去探路了,他的身影转过山弯又出现在山顶,后来又不见了,看来前路还长,接着又有力壮者先行了。最后只剩我和老公还有女儿,老公出现了轻微的高反症状,有点头疼、胸闷,我的脚原本崴伤了,一旦爬山自然受到影响,女儿是一行人中最小最弱的一个,我们仨只能缓缓而行。四周山势连绵,没有任何声音,被巨大的,强烈的寂静包裹住时,才知道我们的心早已经习惯了喧闹和吵杂,根本无法承受这只听得见自己心跳和呼吸的寂静,就像一个久盲的病人,突然能看到阳光时却害怕得不敢睁开眼睛一样。常常自诩要享受孤独,一个人听着音乐,喝着茶就以为是承受了世间最大的孤独的人被包裹在眼下这大山深处真正的安静中时却表现出来的害怕狠狠地嘲笑了平日里的肤浅。


      路上积雪已经很厚了,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有些地方积雪没过了鞋帮。那第一个出发的人站在山顶向我们招手,听不到一丝声音,但他一定在大喊那里就是圣母湖了。我们决定走捷径,从脚下的山坡下去,然后再从对面的山坡爬上去,走理论上来说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然而当我们走到坡底之后,才发现理论不关联实际是很愚蠢的行为。积雪早已悄悄融化,正顺着每一根草根流淌,整个草野似乎被在油中浸泡过一般,我们爬坡必是泥泞。

      女儿说她口渴了,但所有的物资全留车上了。我让女儿捧喝汩汩的雪水汇集的一汪清水,女儿望了 望不远处的一滩干牛粪死活不肯。但口渴终是难耐,又过了一会儿,女儿说要不她就只喝一口,然后犹犹豫豫地蹲在一条清盈的小水旁小心翼翼地捧起雪水喝了一口,接着又跳起来,大喊太冷了。再尝一口那雪水,虽然已经化成水的形态,但依旧保持着冰雪的温度,入口甘冽,吞咽下去时,能明确感受到那份冰凉是如何浸透五脏六腹的。不过,女儿很快接受了这最甘醇的矿泉水,过一会儿便主动俯身捧喝两口,然后甩甩手走,再过一会儿再喝两口。在这里大自然教会女儿坦然面对和接受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


      上坡路变成了滑滑梯,那原本干枯的草地,一经渗出的雪水的滋润油滑无比,女儿踩到一撮草上滑倒了,泥水沾满了衣裤,老公小心翼翼地拉起来,摸索着探路。草地丰腴了,没有雪水的地方踩上去也软乎乎的,极有弹性。原来这里的春如此低调,内敛,一不小心可能被山上还是积雪的假相蒙骗了。人生有四大不可靠——春寒、秋暖、老健、君宠,“春寒”的确不可靠。

      女儿实在走不动了,老公背起她,走得更加小心谨慎,我跟在老公身后踩着他踩实的脚印走,也忘了脚疼,女儿担心老公的身体,趴在老公背上反复问爸爸的身体到底行不行。懂事的女儿知道老公有高反症状,虽然老公很肯定地告诉女儿他没问题,但女儿最后还是挣扎着下来自己走。女儿走在最前面,老公扶着她,告诉她往哪踩不滑,我走在最后,老公拉着我,告诉我踩着他的脚印走就不滑。一路泥泞,但我们走得很慢,很稳,很坚实。


      终于到山顶了,圣母湖不动声色地平躺在那里,结着一层薄薄的冰,望着到达的驱动我们前行的目的地,内心反而少了期待的兴奋。我们捡起几块石头垒在湖边的玛尼堆上,听见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似在向天地传递着各种祈愿与祝福。眺望远处,原来我们站在了昨夜小院中看到的半轮山月照着的那个雪山顶上。假若今天有人告诉我们说圣母湖就在这里的话我们肯定退缩不敢来,假若也有人告诉我们说不算车程,光徒步要走近两个小时的山路的话我们也会畏惧不敢来。原来不管路途有多远,只要出发就能到达,目标只是原动力,一路上的风景才是铭记在心的最美的记忆。


      等我们返回到车跟前时,早已饥肠辘辘,于是赶紧在溪旁点火做饭,主菜是一锅炒烩的羊肉,对于挑剔的女儿来说,这是她平时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食物,可是这天她端着羊肉,攥着饼子,坐在溪边大口大口吃得津津有味。饥饿让人知道食物的美味,也懂得吃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可是现在的孩子们却很少有这种挨饿的机会,自然也很少能体会到有东西吃的欢愉。洗锅碗的溪水正是从雪山汇聚缕缕雪水而成,正哗啦啦地唱着欢歌,带着高山的祝福穿过山林一路流入田地,汇入大河,春夏秋冬,年年周而复始。


      短暂的休息和身体能量得到补充之后,大家又决定继续往大山深处走。路旁的树木嘶哑地把枯枝伸向天空,一派冷寂。山的尽头接连的是草原,不见牛羊群和牧人。我们最终承受不住这渗透天地的空寂,只好原路返回,路线重新规划为从互助去西宁,第二天再游塔尔寺。

      去往互助的路上,路从山脚开始便如一条长蛇蜿蜒曲伸,盘旋而上,坡陡,弯急也就罢了,偏偏又是雨雪迷途,视线完全模糊,遇转弯时只能狂摁喇叭,提醒着看不清楚到底有没有的对向来车,生怕等看见来车时对方已霍然出现在眼前。那条路走得惊心动魄,不知扭过了多少个弯才到山顶,看到“十二盘坡”的标志时,心中惊魂未定,回望被雨雪完全掩藏了真面目的山路,留在心中的惊惧却久久不肯散去。

      等我们到互助县时,天空中的星星早已点亮,街上的路灯也点亮了,似一双双明亮的眼睛,闪闪烁烁,调皮地眨巴着。伴着星光静谧我们直奔西宁,说好的宿在西宁。

      有时候,念头就是一瞬间产生,而且执行的。当我到达西宁与互助的交界处时看到往右一拐就可以从韵家口上高速,于是果断地告诉后车,我要回家。因为这次出行压根没有做好住宿的准备,所以洗漱用品和衣物都没有带,眼下男人们胡子拉茬,孩子们满身泥渍,这一行狼狈之人明天又该如何去塔尔寺?我留恋地望了几眼西宁的璀璨灯火,又回头看了一眼后排座上熟睡的兄妹俩,毅然驰入高速口。

      昨夜的那半轮山月又升起来了,不离不弃地跟随着我们一路疾行。

      凌晨一点多,我们到家了。昨夜的半轮山月也跟着我们来到了城市,静静地悬挂在窗外的高楼丛中,银辉脉脉,好像昨夜它哪里也没去过,又好似和我们一样疲惫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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