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凡事有因果，冥冥之中有安排。近段时间，着装偏爱黑色，黑色休闲裤，黑色运动衫，黑色运动鞋。有人说黑色代表忧郁，黑色预示霉运，西方文化中，黑色一般代表贬义，像“黑色星期五”。命运就如这般，既已铺垫好，无论是否接受，你无法阻止它的到来。
9月23日早上8：30，噩耗传来，奶奶去世。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半天缓不过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周前才与她视频过，虽然耳背听不到我说什么，患病的身体看起来瘦弱，但双眼依然有神。怎么说没就没了？！我的眼泪不由自主顺着双颊流下来。
两年了，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回到遵义。堂弟告诉我，奶奶去世是早上六点发现的，应该是夜里在睡梦中走的。感谢上苍，没有让她老人家受苦。92岁高龄，虽然近几年体弱多病，但我一直坚信她的生命应该延续百岁以上。
奶奶信佛，善良，持家，辛勤养育五个子女成人。尤其在五六十年代困难时期，那是很不容易的事。她虽然没有文化，但极其重视子女教育，一生引以为豪的事，就是五个子女虽没有大富大贵，但都成人成才，自立于世，建立了各自幸福美满的家庭。记得儿时教育我，没讲多少大道理，就是叫我要做个好人，多做好事善事，凡事对得起自己良心。
奶奶对我们孙儿辈很疼爱，小时候过年，尽管她没有收入，仍然把平时攒下来的钱，给我们发压岁钱。我远离家乡求学工作后，就不常见她，每次来遵义看她，她都非常高兴，拉着我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可那时总以为还有很多时间，忙于与同辈的弟兄姊妹吹牛应酬，没有认真倾听，也没有好好陪她说话，现在想听却再也听不到了。在我们每个人记忆里最深的，除了父母之爱、恋人之爱或许就是老一辈人对自己的爱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或许不善言辞，却偷偷用心地爱着你、袒护着你，有什么好东西总想等着你一起分享，让你可以一直做个小孩。等我们长大以后，却发现时间太匆匆，还没来得及好好陪伴，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就老了。总是那么突然，他（她）们就离开了。
奶奶喜欢打麻将，80多岁也每天到居委会活动室打麻将，后来年纪大了上下楼不方便，几个儿女、媳妇就轮流到家里陪她打。都说打麻将可以防止老年痴呆，从她身上，我对此深信不疑。无论是胡牌还是算账，她始终思路清晰、耳聪目明。后来，奶奶有没有打麻将，成为我们了解她健康状况的“晴雨表”。只要有几天没有听到她打麻将，大家就会很揪心，知道肯定是身体不适。
奶奶的一生是平凡的，也是伟大的，勤劳善良，至真至善，身上集聚了中国妇女许多传统美德，为子孙树立了当一个好人的榜样。这辈子虽没有享受过奢华生活，但我们这个大家庭和睦温暖，子女孝顺，儿孙满堂，奶奶也赶上了新中国成立和改革开放的好日子，应该说此生圆满。
逝者已矣，留给我只有那一段段相处的回忆。
（二）
奶奶的灵堂里，每个人都在忙碌，迎来送往的，痛哭抽泣的，上香磕头的，聊天闲谈的，热闹非凡，仿佛一次盛大的聚会，似乎也是最后的聚会。远比每年她老人家过生日热闹，原来，生日不可贵，死亡才可贵，是不是因为生日可以有很多次，死亡就那么一次？
大家都来了，孝子贤孙、近戚远亲、故交好友都来了，我见过的，没见过的或见过叫不出名字的，一拨又一拨，都赶来送老人一程。我想，作为家族里那一辈最后一个老人，大家来也许不仅仅是缅怀老奶奶，更是对那一代先辈们的追思和敬意，送走奶奶，就像告别一个时代。奶奶走了，那一辈长者的故事也划上了句号。
父亲仿佛一夜老了许多，也许这就是自然更迭：一个人的离去代表着另一个人的老去。我从没见过父亲流泪，此刻，他已是老泪纵横。我猜想，他的眼泪不仅是子对母的热爱和不舍，也许还包含着“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兄弟姊妹五人，只有他少年离家，为了党的事业和热爱的工作，远离故乡和母亲，在外拼搏几十年。谁人不愿共享天伦、堂前尽孝？可国家的发展、社会的进步离不开人的流动，无论是为了信仰信念、理想梦想，还是为了养家糊口，总有很多人不得不远走他乡。中国人的故土情结最浓，我想天下的游子都有每逢佳节倍思亲的煎熬和无奈。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奶奶出殡那天，父亲对我讲：“父母在，才有家。”对此我感同身受。游子的心里总装着两个家：一个在跟前，一个在高堂。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这是哲学的三大终极之问。从哪来？清明时节，静立茔冢默然，你便会追寻到这个答案。我们来自父母，父母来自祖父母，祖祖辈辈，总会有根，总归有源。这就是融入血脉中的眷念，是我们的来处。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正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奶奶不仅是父辈的母亲、我们的祖母，更是一个大家庭的凝聚力和向心力。爷爷93年就去世了，这20多年来奶奶就是这个大家庭的主心骨。无论走多远，只要她在，大家总有齐聚一堂的动力。我此刻之所以如此多感，如此舍不得奶奶离开，因为我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若干年后，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凝聚力向心力，终将随着奶奶的远去、随着我们的子女乃至孙辈的成长，转换到各自父母的身上。这个大家庭的聚会将会裂变为数十个大家庭的聚会。这就是自然法则，谁也改变不了。
（三）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随着年龄增长，父母渐老，留给我更多的只是惧。小时候总是渴望长大，总是向往外面的世界，在大城市里为了梦想打拼。但努力过后的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每天被生活揍得鼻青脸肿，还是要拍拍身上的尘土，努力挤出微笑继续为生计奔波。每次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我就十分怀念故乡的安逸与美好。与其说怀念故乡，倒不如说怀念故乡的人。那些已经离开了我们的人，那些曾经陪伴我们的人，或者那些仍在故乡等着我们的人。
如果按每年回家一次的频率，我们与父母团聚的日子屈指可数。网络上曾流传一道“亲情计算题”，算出孩子大学毕业离家工作后，在父母有生之年能够陪伴的时间竟不足一个月。游子归家，亲人团聚，始终是中国人传统深厚的家庭情结。中国一年一度的春节人口大迁徙，人口流动近30亿人次，声势之浩大，足以令世界震惊。除了亲情的召唤，还有什么能有如此影响力！对于远方的游子，父母始终给予鼓励、支持和理解，总希望我们越飞越高、越走越远，宁可独守孤寂也在所不惜。可要知道啊，生命只有一次，岁月不会重来，父母为我们奉献青春至终老，我们连仅有的陪伴都不能给予，还有什么比这更内疚的吗？！我不止一次动员父母搬到成都与我同住、共享天伦，可他们总是说不习惯成都的生活，因为舍不得生活了几十年的小城以及每天养养花种种菜、打打小麻将的已经固化的生活模式。我能为他们做的实在太少太少，只能向天祈祷：愿时光能缓，愿故人不散；愿所有的念念不忘，都有回响。
（四）
电影《寻梦环游记》里说，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当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当你下葬，人们穿着黑衣出席你的葬礼，你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此后整个宇宙都将不再和你有关。
奶奶放心吧，你不会“真正地死去”，你将永远留在我们心中。随着时间流逝，尽管我们终有一天也将不复存在，纵然你的玄孙、来孙对您不再熟悉，但好在现在能够记录记忆的方式有很多，电子相册、视频、文字等等，未来可能还会有更高科技的方式，你的模样、你的生平、我们的家族史将一代一代传承下去。您虽然走了，但你留下的这个大家庭的故事将续写下去，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不正是靠着一个个家庭不断地开枝散叶、血脉传承，而生生不息、薪火相传的吗！生命的力量必然创造文化的繁荣和精神的不朽！
奶奶，安息吧！此刻，你一定在极乐世界里与爷爷幸福生活，从此长相思守、不再分离。那里没有尘世间的喧闹和烦扰，喜静的您一定很满意、很喜欢……
送走奶奶，灵堂恢复安静，只有花圈上的挽联随风舞动。抬头远望，天空阴沉，满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黄色的浊云，天空中突然飘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身旁一位长者似自言自语又似对我低喃：“下雨了，好日子哦，老天爷也舍不得你奶奶走哟。你看嘛，老天都哭啰。”
——谨以此文怀念我亲爱的奶奶
2018年9月25日凌晨于遵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