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N年前阿皮就听说过黑塞的大名,但是他的字一页都没翻过,很简单,黑塞这个名字太吓人:不仅来自德国,还和黑格尔一样姓黑,光看名字就知道是个同样严肃严谨厚重的大部头,这类人用褒义词形容,叫做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用阿皮词形容,就叫做眼前一黑、心塞不止。
上周结束装修文,大件家电家俬也基本就位,阿皮终于有了点闲心,于是跑去翻和菜头的牌子。禅定时刻里他推荐刚结束高考的小毛头们去看黑塞的《悉达多》,说是快则一个钟,慢也不到两小时,就能读完。
嘿,原来黑塞是小毛头都能一两个钟搞定的。阿皮老油子,顿觉勇气倍增,终于伸手推开黑塞之门。
足足4小时,方阅毕。
需要坦白的是,因为自惭花时太多,仿佛重回考场,眼看周围同学早已交券,考场走得只剩自己一人,于是最后一章只得一目十行囫囵吞枣地结束。若无催促,应该要5个钟才能看完。
阅毕掩书回味:文字当真优美!每个音节都让人舍不得仅仅目颂,总要逐字默念后,才肯翻页。仿佛品一盏香茶,若不在唇舌间反复咂摸、来回激荡半晌,将角角落落都温润到,实在不舍得放它滑走。而滑过咽喉的那一瞬,是春日轻拂的杨柳风,是夏日祼泳时将赤裸身体怀抱住又流淌走的那一水库的水,是刚刚相识相知又即刻别离,是另一种千般留恋万种不舍。
呀!果然是出自诺奖之手的文字。
可是,仅仅只是文字优美得齿颊生香么?
清晨醒来,阿皮忽然觉得自己一目十行的最后一章,恰是最值得品味的精华处,如此囫囵糟蹋人参果,果然属猪。
重读5小时,于是炎炎午后,满室葱翠,果香馥郁,一派清凉。
对中国人来说,就算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也很难不熟稔佛陀的生平教义和各款现世仁波切形象,阿皮当然不例外,总能在各种场合复习各种故事会版本的佛陀,邂逅各款仁波切。但另有两个版本是阿皮的珍藏,鲜少复习,却深刻于心,更常来相伴。
一个是池田大作的《我的释尊观》,正是这个版本让佛陀从故事会里那个白象托梦成孕,右腋而生,生即能行,步步莲花,朗声宣告: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神迹,回归为肉身凡夫的伟人。在万千孜孜寻道的众人中,这个名叫乔达摩·悉达多的青年,和众人一样,历经万难百折不挠;又和众人不一样,他终证涅槃,修得正果,普渡众生。
“欲知来者查往,欲知古者查今”,我想,池田大作未说出的还有一句明示:欲知神迹查人。
不过,只要稍对佛陀感兴趣,一个人还是能找到好些严谨的佛学读本,将故事会版本的佛陀升级为乔达摩·悉达多。但是,只要稍作思考,一个人也难免心生疑惑:和万千孜孜求道人一起出发的青年乔达摩·悉达多,到底是怎样超越众生证悟得道终成伟大的呢?菩提树下那个决定性意义的时刻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被一再重复吗?还是就此一刻唯此一树,其余众生除非拜去门下,他路都是歧途?
对于一位佛弟子来说,要仔细揣摩打量甚至审视自己师尊未曾宣示的得道之途,确实太过胆大妄为,也太难为匍匐膜拜的弟子。但是不去回答这个疑问,超越众生证悟得道的乔达摩·悉达多又难免重新变回故事会中神迹闪烁的佛陀。
好在,弟子们不好回答的疑问,小说家们可以天马行空驰骋想象作答。
毛姆的《刀锋》是阿皮最爱的书之一,爱到当年一口气买了十来本,每个好友送一册。如果你当年就认识阿皮,你肯定已经看过这本书了。当然,你也就不难认出,其实《刀锋》中的拉里就是穿上西装的乔达摩·悉达多。
你跟着他一路从芝加哥出发,从美洲晃荡到欧洲,又晃荡回故里,印度。大半个地球行行止止,可以叫历经万难,当然也可以叫一路“晃膀子”。于是一个平凡普通的青年如何越过锋刃得救悟道的旅程,足以让你窥见当年菩提树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是毛姆大神太冷静太疏离太外科医生了!连带地,拉里版的乔达摩·悉达多也太冷静太疏离:这世界只是一场游戏,和游戏唯一的不同是角色扮演者不是受伤不痛流血不死的代码,是割肉会痛流血会死的真肉身。但也仅是肉身而已。心和脑仍然隔着屏幕,冷静疏离,又坚定不移,指挥着自己名下那具肉身,一步步,越过刀锋,立身成佛。立身成佛,脚下斑斑血痕,化做灿灿莲步。
证悟之道真是这样吗?如果无法冷静与疏离,菩提树下的乔达摩·悉达多站起来还能成为佛陀吗?所以超越众生了然生死涅槃证悟的关键要素就是冷静疏离吗?了了分明如如不动,心如止水方可观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真的应作如是观吗?
禅定时刻里,和菜头推荐刚结束高考的小毛头们去看黑塞的《悉达多》,阿皮阅毕,感谓良久,这是真正的慈父之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