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暑假的夏天,总觉得味道不够纯正。工作日在办公室吹空调,周末了瞅瞅外面明晃晃灼人的太阳,窝在家里吹空调,夏天虽然日长,如此度过,时间很容易就消磨过去了。想当年有暑假的时候,夏天好像很长很长,可以期待在里面一直不用长大,现在想想,那种错觉只有我那样笨而天真的孩子才会有吧。
那时的夏天,外面的太阳也是灼人的,只是那时的自己并不那么在意晒黑这件事。吃完午饭,顶着大太阳去小溪边游荡是常有的事,爷爷奶奶那时已经午睡了,是不会约束的。小溪边的风景整个夏天都没什么变化,小路旁是茂密的草,盛的时候两边的草都把胳膊往对面领地上伸,要是没有大人拿镰刀修剪它们,几乎会把窄窄的小路遮的严严实实。
草之上是犬牙交错的灌木,荆条儿是最常见的,这种灌木十分友好,枝条光滑不会划拉手,叶子如小鹅掌,如果捋了叶子,手上会留下类似中药的气味。它夏天是会开花的,紫色的,花比米粒还要小,但数量极多,像葡萄似的攒在一起,也是有几分明媚鲜艳的,况且还有香味儿,那香味儿是浓郁的,我总觉得有种土地般的厚重感,在炎热的天气里,香味被不断蒸腾,弥漫在乡间小路上,常叫人疑心会沾上衣裳。那时的我,去小溪边当然不会只老老实实四处看看,再说似乎也没什么好看的,满眼满眼都是深深浅浅的绿,虽是看不腻,却没甚么惊喜。而我是活泼好动的,自然更喜欢追逐那些会动的夏天精灵。
比如蝴蝶,小小的白蝶是最常见的,但它们没有拖尾,在少女眼里长的太过朴素纤细,毕竟当年是不懂欣赏那楚楚的轻盈感的。那时最喜欢的是一种中型的黑蝴蝶,它们有长长的拖尾,像仙女的飘带,很满足少女对美丽的定义。不过只是追逐,从来没有捉住的,一则是它们总离人远远的,二则也并不真心想捉蝴蝶,捉过一次就知道,蝴蝶只要捉住了就不美了,它们的翅膀像是粉笔涂画的薄纸,捏一下儿画儿也糊了,纸也破了,手上还会沾一手粉,洗许久才能洗干净。
最喜欢捉的是知了。乡间知了种类很多,最聒噪最常见的那种知了喜欢大树,柳树、泡桐、白杨上最多,大概因为这几种树汁儿多吧,有时候一根枝条儿上能密密麻麻停上十几只。停的高的我是没法儿,但也有些笨知了停在离地面不高的树干上,每碰到这种,我就会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手指并拢撮成一个窝,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盖上去,一只知了通常就到手了。那种乐趣大概与打游戏类似,挑战的是手速。不过这会儿想想,兴许也有原始的捕猎本能驱动,只是实在想不起来当时有没有想吃,就现在的吃货知识来讲,似乎是可以烤着吃的。思及此,多少有点儿为当时的孤陋寡闻遗憾。
另一些知了体型都小的多。有一种通身碧绿的,喜欢藏在荆条儿叶子下面,有时候也会趴在茅草叶子上,和草色叶色融为一体,不仔细分辨的话极难发现。于我这种捉知了的高手,从来也只是听声辨位,它们的声音细细的,如果说大知了像夏天的锣声,它们的声音算是琴声了,炎热里,它们的演奏给夏天增添了几许温柔。它们都有些呆萌,走近了只知收声儿,然后以为不出声儿就藏好了安全了,但十有八九都会落到我手里。这种可爱的绿色小知,便是现在回想也绝不会有食欲的,只是可爱好玩儿,所以一般享受了发现、捕捉的乐趣后,很快也就放飞了。
再一种乐趣就是捉小鱼。在小溪边,石缝里,和水,和小鱼游戏。它们虽是鱼,但因为小,因为可爱,我竟没有想过它们和吃的关系,也是捉了放,放了捉,偶尔有带回家养起来的,也是很快糟践了性命,有那么几次也就不爱养了,还是更喜欢它们在水中自由活泼的模样。
天知道,或许上辈子我就是位女猎人,不过已经遗失了强壮的体魄,也遗失了自己的森林和草原,只残留了些扑蝶捉鱼的雕虫小技,在记忆中的夏天里恣意释放。
再长大,我已经不再有暑假,爷爷奶奶也已去往另一个世界,不再有人驻守打理老屋,不复有机会重温旧时时光。对于过往,其实并说不上是留念,毕竟自己很清楚,过往的底色是什么。只是奇怪,回忆过往,自己竟总能从一望无际的暗淡中摘出亮色,拼凑起来,竟也似有一个快乐的童年。然而,便是拼出亮色,心中也总是驱不散的惆怅,那种感觉实在是奇怪矛盾的紧。
少时的自己,时间感总是模糊的。或许是一种自我保护,心理上自己总活在未来,因为未来是属于希望的。于那些当下,总活的逼仄,快乐要压缩在那可以捉到鱼、可以捕到蝶的瞬间。因为那时自己可以掌控的,有安全感的事物实在少的可怜。
那时的自己便常常佩服爷爷奶奶,及至现在他们已经去世,回想起来仍是佩服他们的。他们俩在老屋里面住了有六十多年,时代变迁也好,儿孙离巢归巢,热闹的夏天,冷清的夏天,几十年,他们始终乐观从容地过着。夏天的时候,早晚劳作,中午休息,做饭吃饭是一天的参照刻度,记录着时间的流逝。流汗辛苦时从容不迫,休息小憩时心满意足,一辈子在熟悉的节奏里循环,在他们的一方天地里早已是时空的王者,断然不会生出我这样的虚无感。
又是一年夏天,我在少时的未来里回望,那样的夏天是再也回不来了。老屋已经空了,未来会在时光流逝中破败。小溪或许没有干涸,料想也是渐渐荒芜的,因为会去拾掇的人一个个都渐渐离开了。二十多年的岁月流淌过去,许多大树也已不在,知了兴许还在聒噪,只是如今不知道它们在哪棵树上,在吵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