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下午,我正在书桌旁百无聊奈地翻看手机,突然发现老家微信群里有人发了一张照片,发图的人是我儿时的玩伴,比我小七六岁的样子。照片上一汪浅浅的池塘,水面平静而光滑,如同一面镜子,四周萧索的树影倒映在水中,一动不动,如同定格了千年。一条长长的麻石桥,款款地深到水中央,占据了画面的一大部分。
我把图片点击放大,递给旁边的妻子看,妻很好奇地说:“咦,这不是你老家门前的那座石桥么?”
我笑:“我们好多年都没回去过了,你还能记得?”
“怎么记不得?每次和你回家,我都想去这石桥上走走,可是太窄了,我怕掉到水里,从来没敢尝试过。”妻子说。
我问妻子可记得,其实如果不是这张照片,我也很久没有记起过故乡了。现代科技大大缩短了时空,因为有微信,因为故乡小村庄的有心人建立了一个微信群,把我们这些从这个小庄子里走出来的,或者仍然守在庄子里的人们拉进同一片天地里,才能使我们足不出户就能时常的看看那既熟悉又陌生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我出生的村落不大,不过十几户人家,左邻右舍都姓汪,村庄的名字就叫“汪三房”。听老一辈人说,很多年前,我们的先辈有弟兄好几个,后来各自分家,各占一片地方,我们这一支属于老三家,所以就叫“汪三房”。我家在村子的最北头,村子外面是一面积不大的水塘,自西向东蜿蜒而来,绕村而过。水塘的两头又通过一条小水沟和大沙河相连,而大沙河发源于大别山,河水就是从山里流出来的泉水,清澈而甘洌。不知道这样的水系是自然形成的,还是人工修筑的,从水沟的走向及其笔直程度,我一直觉得这是先人们亲手开凿的结果。水塘呈沙漏型,先祖们在中间最窄处修了一座小桥,这里曾经是通往小村庄的唯一一条路。从庄外进来,过了小桥就是我的家。水塘有个名字,叫“塥”,这个名字外人听来肯定觉得怪怪的,但我们本地人一听就懂,其实是故乡方言,水塘的意思。桥西的在上游,叫“上塥”,桥东的就叫“下塥”了,简单而又适用。
上塥是我们这个小村落的母亲塘,十几户人家一年四季都在这里挑水回家吃,同样也在这里淘米洗菜,洗衣浆衫。别担心水会脏,它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是流动的,大沙河的山泉水不断地补充进来,洗过衣服、淘过米的水很快就流到下游去了,最终汇到大沙河中,被大自然净化。先人们为了村民生活方便,在小桥的旁边搭建了两块麻石,麻石的一头被固定在桥身里,另一头深到水中央,下面也被一块细长的石头作桥墩支撑着。这两块麻石一高一低,丰水或枯水时,都不影响人们在上面取水。麻石很窄,只有一脚宽,不熟悉它的人站在上面都会心惊胆战,生怕脚下不稳,一头栽进水里。但这对村民们来说只是小菜一碟,他们挑着能盛百十斤重的水桶走到麻石尽头,装满两大桶水后再轻松地担回岸边。妇女们跪在石头上洗衣服,人多的时候,一块石头上面对面跪着两个人,她们边东家长西家短,边洗着家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衣服,棒槌声清脆,笑语声连连,水面上不时泛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这里也是孩子们的天堂,夏天在池塘里洗澡、钓鱼,大家最喜欢的还是“打撇划”,从地上找来一小块碎瓦片,使劲地朝着水面撇过去,碎瓦片在水面上飞快地起起落落,极速地冲向前,平静的水面被划破了,泛起一圈又一圈圆圆的水波。瓦片很快就沉入水底了,但孩子们乐此不疲,又找来一块块瓦片或小石子,比着看谁扔的最远。这些孩子们中就有在微信群里发图片的家伙。
这家伙按辈分得喊我叔叔,但是故乡的称呼比较特别,叫“椒椒”,据说只有故乡桐城才这样喊。我一直喊他的小名“小勇子”。他家在村子中间,和我家隔着好几户人家,但是我们两家却走得比较近,是相互串门最多的两家。他的父亲忠厚老实,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母亲勤劳善良,从我记事起就没见她和谁红过脸。他们的这个儿子也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开朗大方,为人真诚,特别好交朋友,上小学的时候,居然和校长攀上了亲戚,认校长做了干爸。说来奇怪,这两家也算是看对了眼,真的当亲戚走动起来,逢年过节的,小勇子就带着礼物去看他的干爸了,干爸也礼尚往来,经常到小勇子家来聚聚,顺便看看这个干儿子。长大后,小勇子去异乡武汉谋生了,我也早离开了故乡,再见面就很少了。
“小勇子回家过年了。”我看着他发在群里的照片后对母亲说,“你看,他跑到我们家门前的桥上拍了一张照片呢。”
“他在老家盖房子,说是正在装修呢。”母亲不知道哪来的消息,她和父亲一直住在安庆,很长时间都没回过乡下了,过年前才从安庆到我们家来。
“他不是在武汉成家了吗?前几年就听说他在武汉买房子了呀,怎么还回家盖?”我不解地问,“农村的人渐渐地都进城了,这老家的房子还有谁会要,不是白花钱吗?”
母亲颇理解似的说:“这孩子恋家,听说房子盖得还挺漂亮呢。”
听母亲这一说,我突然想,是啊,我自己不是也曾经计划在老家盖房子么?一所在老宅地上的房子对游子来说太重要了,房子在,故乡就在,如果哪一天连故乡的房子都没有了,那一颗漂泊的心还有地方安放么?我曾经无数次地站在门前的石桥上,仔细地端详眼前的老宅,尽管他已经老态龙钟,与周围的两层、三层小楼显得格格不入,但是那红墙灰瓦,那朝北的一扇小窗,那墙角的几株翠竹,依然是我心里最美的风景。我明白了,房子不过只是一个念想,对故乡深深的眷恋才是连接游子和故乡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