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最害怕吃两样东西,一个是茄子,另一个是豇豆。
之所以害怕,完全是拜我妈所赐。
在我家,厨房重地一向是我妈的主战场。从小到大我家里没买过一本烹饪书,她也不太喜欢看电视烹饪节目,她做菜的本领一小部分得益于我姥姥的言传身教,另外的一大部分则源于她身经百战的历练以及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我姥姥是持家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干起活来手脚麻利,里里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条,深得我太姥欢心。她觉得姑娘家要是不会做饭,嫁人后肯定会受影响婆媳关系,婆家可能还会怪她没有教好女儿。于是在我妈结婚前几个月,我姥姥决定把她持家过日子的毕生绝学倾囊授予我妈。我妈打小就聪明记性好,很多东西看一遍就会,上学时候背课文基本上念一遍能记个八九不离十。所以不到一个月,我妈便记住了大多数家常菜的做法。我姥姥告诫我妈只要以后勤加练习,将来肯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然后又重新接管了厨房,把我妈发配打扫卫生拖地去了。
据我爸说,结婚前我妈其实只会做西红柿炒鸡蛋跟包饺子,其它菜发挥起来水平超级不稳定。之所以我姥姥不再让我妈接着做饭了,完全是因为那一个月家里油盐酱醋的消耗量激增,加上其他家庭成员对连续一个月饭菜质量下降的强烈抗议,才使得她不得不收回厨房重地,重掌司厨大权。
经过婚后几年的不断磨练,我妈做菜的风格呈现出具有浓厚文化气息的“学院风”,堪比遍布于我国大江南北的食堂菜系。而且她三十年如一日始终贯彻“凡是青菜以炒为宜,其他以炖为宜”的战略方针。正因为如此,才有了她那两道恐怖到令人发指的清炒茄子和清炒炒豇豆。
茄子和豇豆是老家夏天最常见的两种蔬菜。每到夏天,它们就哥俩好似的在我家餐桌上扮演主角和配角。我妈炒茄子的方式很简单,热油煸炒葱姜炒出香味,茄子洗净切条,放进锅里翻炒,中间加入酱油和盐调味。炒豇豆的方式跟这基本相似,其实她炒所有菜都遵循这个流程,方式大同小异。因为放了酱油的缘故,最后菜出锅的颜色都是黑黢黢的,像炒糊了似的,味道更是难以入口。反正我妈做的这两个菜基本跟“色香味”完全沾不上边。
在我青春发育的少年时代里,茄子和豇豆一直是我内心挥之不去的阴影,它们给我的味蕾留下的印象标签只有“难以下咽”。以至于到现在我还是有点本能地抗拒茄子和豇豆。
关于吃,我最初的记忆里,我妈百分之百算得上是我“黑暗料理”的启蒙老师。
小时候有一次从电视上听说了豆腐脑这种东西,便傻傻地问我妈豆腐脑是什么。我妈也没解释,只是说改天她亲自做给我吃就知道了。
开始我有点怀疑我妈,但是听我爸说,以前我姥姥是做豆腐的,我妈从小耳濡目染,做个豆腐脑肯定是小菜一碟。为了能让我顺利吃到豆腐脑,我妈特意去做豆腐的人家要了一碗点豆腐用的卤水。卤水拿回来以后就被她放到了橱子里,而且这一放不知道多少天过去了。在我几乎快要忘记豆腐脑这回事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到家,我妈兴高采烈的跟我说晚上做豆腐脑,让我尝尝豆腐脑是什么味道。我一听顿时也来了精神,一步不离的跟着她,看她打豆浆、煮豆浆到最后点卤水,然后等着豆浆慢慢结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虽然做豆腐脑的过程是新奇的,但是等待对于孩子来说却是无趣的。我等着等着居然不知不觉睡着了,等被我妈叫醒的时候,她已经把做好的豆腐脑盛好放到我面前,白花花的豆腐脑,每一块都像是一朵小棉花。我当时特别高兴,满怀期待,第一口刚吃进嘴里差点就吐了出来——实在是太难吃了。
不过我终究还是忍住了。毕竟是我妈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不能这么驳她面子,所以我忍了忍硬生生咽了下去。我悄悄地抬起头,看到我妈正在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我,我连忙挤出一丝笑容回应她,然后用眼角偷偷瞄我爸,发现他正在淡定地吃碗里的豆腐脑。那种从容不迫让我当时产生了一种错觉:这豆腐脑应该是很好吃的,我觉得难吃是因为我吃的方式不对。于是我模仿我爸的样子,从容地吃了我人生中第二口豆腐脑——结果跟刚才一样,还是那么难吃!
那天我凭借顽强的意志力和忍耐力吃光了那碗豆腐脑,吃完后坚决地拒绝了我妈再添一碗的提议,赶紧说已经吃饱了,然后一溜烟跑出去玩了。
此后的十多年里,我但凡听到“豆腐脑”这三个字便忍不住摇头,坚决不想再重拾起那黑暗的记忆。
直到前年我去济南出差,有天早晨本想品尝当地的知名小吃油旋和甜沫,可是去晚了,早餐店老板告诉我只剩下豆腐脑了。我本能地拒绝想换一家吃,同事却非要留在那家,而且还要了两碗豆腐脑。豆腐脑端上来,呈片状,不是记忆里像棉花团似的模样,汤稠且略发黄。我眉头紧皱像试吃明知有毒的食物一样缓慢而又艰难地尝了一小口。就一小口,我原本紧皱的眉头瞬间打开,差点拍桌子大喊:这哪是豆腐脑?豆腐脑能有这么好吃?
从那以后,我慢慢地接受了豆腐脑,打开了心结,当年对豆腐脑的糟糕回忆也彻底瓦解地烟消云散。再后来,我住的小区外面开了一家专门做豆腐脑的快餐店,汤底更稠更有料,有香菇木耳甚至还有肉丁,配有韭花酱、辣椒油等调味料。它刚开业的一个星期,我几乎每天早上都去那儿吃一小碗豆腐脑和两个油酥饼。
还有就是烧卖。有一次我妈在家包包子,到最后包子馅不够了还剩下几张皮。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学来的,拿出糯米包进包子皮里,然后告诉我那不是包子是烧卖。我那时从来没听说过烧卖,居然信以为真。以至于后来见过烧卖真身以后,我才知道又一次被我妈骗了……
大学离家去外地上学,毕业后又在外面瞎混了几年,每年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尝到我妈手艺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每次回家,我妈都像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似的忙活半天,做上一桌子的菜。有时桌上还会有清炒茄子,吃一口,味道还是原来记忆里挥之不去的熟悉味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时光改变了她的容颜,在她脸上刻下皱纹,漂白了她的双鬓,却始终无法改变她几十年如一日的厨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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