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时雨
神宗熙宁四年的那个春天,翰林画院院侍梁怀吉,手捧“双喜图”存入内库,似乎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内侍黄门,在履行一项日常的书画入库的工作。宫门在他身后悄然掩上,院内芳菲深锁,寂寥的身影没入历史的深潭,从此无人相问。
唯余一幅褪色画卷传世于今人,诉说着湮没在历史故国中的陈年旧事,凄婉悲凉,动人心弦。
“双喜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馆,是北宋画家崔白的作品。清秀典雅的深秋野景中,有一双喜鹊和一只野兔互相对峙。只见雌鸟怒目圆睁,俯身展翅冲着野兔示威,仿若在怒斥这个外来之客。而它身后的雄鸟展翅尾随而来,却有些心不在焉。野兔在回首仰望,愣怔而不知所措,陷入进退两难之境。
《孤城闭》正是由这幅“双喜图”入手,掀开已然褪色的历史卷宗一角,为我们讲述了北宋仁宗长女福康公主和内侍梁怀吉之间的缱绻爱情故事。
作者米兰lady专注于历史小说创作,擅长于故纸堆中挖掘被岁月掩埋的旧事,再用细腻文艺的文字呈现出来。字里行间,有着儿女情长的细腻婉转,更有着纵观天下的大气恢弘。
作为爱情故事的主角,更是那个时代的绝佳见证者,作者以梁怀吉的视角,将一个个悲切凄婉的故事娓娓道来。一幅遥远故国的历史画卷在我们面前渐次展开,属于一个时代的世事沉浮便跃然其上。
“相误,桃源路,万里苍苍烟水暮。留君不住君须去,秋月春风闲度。桃花零乱如红雨,人面不知何处。”
身份地位悬殊的两人,那一段湮灭于尘埃缝隙中的爱情,感天动地,却为世人所不容。一阙宫墙,两厢独绝。繁花事散,重门紧锁。那些少有人知的爱恨纠缠,终究沉寂于故纸堆中,在历史的洪流中慢慢消散。
怀吉少时,家道零落,受尽苦难,他本可做一个青衣白衫的风流少年,却不得不成为一个内侍黄门,囿于深宫,抱憾一生。他生性恬淡明净,以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姿态,目睹朝堂和宫廷中的风起云涌,阅尽那个时代的繁华与萧条。
他穿梭往来于后宫和前朝之间,得以与那个时代最杰出的文人名士接触,那些我们如雷贯耳的名字,欧阳修、王安石、苏轼、冯京、崔白、司马光……看他们或意气风发,或无奈嗟叹。朝堂风云、世间纷扰似乎都与他无关,唯有福康公主徽柔,成了他一生萦绕于心的牵绊。
“我爱看公主的明亮笑颜,就这样为她服役,也令我满心喜悦,在这清凉的暗夜,她比那一弯上弦月,更像是我唯一的光源。”
怀吉专注而深情的陪伴着公主,给出他所有的包容与体贴,目睹她所有的喜怒哀乐。
暗夜冷凉,年少时的徽柔公主在檐下拥被而坐,与怀吉谈天观雪,留下一段“檐下芋头圆”的美好回忆;公主不肯写文章,便请怀吉捉刀代笔,一句“哥哥”便让他丢盔弃甲;她弹奏箜篌,他吹笛相和;她耍赖悔棋,他宠溺而笑……
“影子在公主脚下,怀吉在公主心里”。
一切都是多么岁月静好的模样,如果没有驸马李玮的出现的话。其实李玮并不见得是多么的愚钝丑陋,他就如“双喜图”上那只野兔一样,在命运的安排下误入了公主的领地。无论他如何努力争取,却始终被公主厌弃,最终只是无奈而茫然地仰望,势同水火,不可调和。
而公主呢,身为帝王唯一的骨血,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年少时的徽柔,与平民家的小儿女没有什么两样,活泼灵动,自然成长。也有欲说还羞的少女心事,曾钟情于曹评、冯京这样的锦衣少年,却终究与向往的爱情饮恨擦肩,在岁月蹉跎中困守孤城。
不幸的婚姻让她选择孤注一掷,把所有的快乐依附和寄托于怀吉身上。一直以来的陪伴之情已经深入骨血,心灵上的高度契合让两个人抛下所有的顾虑,开启了这一场禁忌之恋。于他们,这只是一段无关他人的爱情,于天下,却是大逆不道的罪孽。
在时代的洪流中,无论是坐拥天下的帝王、享尽繁华的公主、位高权重的官员还是卑微渺小的平民,都有着不得已的退让妥协和无可奈何。他们无论出身高贵抑或卑微,终究各自困顿孤城,难逃命运的桎梏。
《孤城闭》中这样的故事比比皆是,每个人都有想要守护和不得不舍弃的东西,注定无缘的爱情也让人扼腕叹息。
张平甫默默守护着曹后,曹后深情凝望着仁宗;董秋和身陷宫闱,与崔白终是有缘无分;张美人虽张扬跋扈,却也对仁宗一往情深;冯京、曹评、李玮与公主,谁先情动,谁又伤怀……
当然也不乏才子佳人的完美组合——崔白与嘉庆子、冯京与若竹、晏殊与小苹……他们浪漫的爱情给了我们些许慰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多么平凡的美好。可是皇家的九重宫阙,却独独容不下一个女子最寻常的愿望。
在那个时代,皇家公主与内臣宦官的爱情,为世俗礼法所不容,那时强大的言官台谏制度,纵然维护了朝廷的海晏河清,也将这段凄美的爱情推向了绝境。
宋仁宗纵然舐犊情深,爱女心切,甚至不惜舍弃他最重视的帝王尊严,可终究是一国之君,不得不为了朝堂的平衡,拿女儿一生的幸福来妥协。
公主年少时的那句无心戏言“怀吉,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了”,没想到一语成谶。红砖黛瓦,宫墙巍峨,帝女的身份、世俗的舆论,像一只华丽的牢笼将公主层层围困。
公主的抗争如同飞蛾扑火,她为了怀吉,不惜与家姑针锋相对、拿金钗刺伤驸马、绝食、跳井,甚至一把火点了自己的妆楼。
“我承认,我确实依恋他,就像暴风雨依恋乡间屋顶,旅人依恋天际远山。对我来说最值得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漫长地活着,却再也见不到他。”
离开了怀吉的公主,就如同离开了水面的游鱼,毫无生气,奄奄一息。她一遍一遍地呼喊着,字字含泪,声声泣血,“还我怀吉”。
她是那样地坚定、激烈和决绝,却忘了仁宗曾经对她的忠告:“我们越喜欢一个人,就越不能让别人看出我们喜欢他。将对他的喜爱形之于色,就等于把他置于风口浪尖上,终将害了他。 ”
怀吉本如萱草般清静无为,温润如玉,可是情到深处,他终究做不到张茂则那样的理智清明、独善其身。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想。即使注定没有好的结局,只因为想保护最爱的那个人,也不惜粉身碎骨。
正如他对皇后所说:“臣还是愿意以千万个日子独处面对的流水远春,来换取她无助时一日的依附。”
长门深锁,孤城久闭,所有的缱绻情事终将黯然收场,化为孤独而绵长的守望。一阙宫墙,两处离索。只有每年花朝节之际,墙上枝头,那随风飘摇的花胜,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约定。哪怕近在咫尺,只闻叹息声声,却连相望亦不能。
曾经的承诺声声,犹在耳畔:“若你是荷花,那我就做花叶底下的波浪,岁岁年年,随风逐雨长来往。”
有道是:今生情深难续,惟愿来世相守。愿来生的公主和怀吉不再囿于孤城,悲情一生。
“下一世,我只愿做一个荆钗布裙的采桑女,你多半是一个青衣白衫的书生吧。有一天,你从陌上打马经过,拾到了我遗落的花钿……”
忍不住作了一首不甚整齐的小诗,来和《孤城闭》:
秋月春风难相逢,长烟落日孤城闭。
墙头花胜随风起,人面不知何处去。
唯愿来生阡陌上,采桑归来花钿遗。
布衣粗茶度此生,从此白首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