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邢开始怀疑当日玄烨把邯羽赶出南疆大军以及怂恿自己往邯羽身上引祸水这件事情是不是故意的了。
毕竟,邯羽不在南疆大军,穆烈就不能把这笔账算在南疆大军的头上。他的目标会从南疆大军身上暂时转移到丘家老宅。区区巴掌大小的丘家宅守起来,可要比守南疆大军的营地容易得多了!他只是没想到会发生邯羽当街被那公主追的事情,生生让这步棋提前了不少,而他自己那老毛病又不巧赶在了这个节骨眼提前发作了。
身后传来了叫喊声,幽邢应声回头,正瞧见那赶着去拦人投胎的碎嘴子神医在兴冲冲地往这边跑。
“你怎么又回来了?”
姜裴冥不答反抱怨,“你这人怎么跑得这么快!”
幽邢抱起了胳膊,“你折回来,是找我有事?”
他喘了喘,赶时间一般一股脑儿地把话说全了,“玄烨让我给你带句话。这几日,他不在营地,让你多往丘家宅走动走动。”
很好,居然还真被他给猜中了!
幽邢嘴角抽了抽,“行吧!你回去告诉烨帅,我知道了,会替他看着人的。”
姜裴冥顺口问了一句,“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他头也不回,“烨帅不是让我多往丘家老宅走动走动?我上那儿蹭饭去!”
解铃换需系铃人,要解开邯羽头顶上悬着的那把利箭,幽邢觉得得先想办法稳住那位有追男人恶习的小公主。他还记得自己上回被她追是在南城的胭脂铺附近,听说这回邯羽被她追还是在那片胭脂铺扎堆的地方。幽邢倏尔想起那晚她说自己胭脂用完了的事,便猜想那位公主多半是去南城买胭脂去了。一个公主,吃穿用度自然都是最好的,她放着东城不去跑来南城,多半是因为零花钱都被他给薅光了。
幽邢挠了挠头。要她别再靠近南城那片是非之地,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替他把胭脂给买了。他觉得自己寻到了问题的关键。但关键的关键是,他这辈子从来没买过女人的胭脂。
南丘军的副将忽又开始后脑勺疼了,觉得方才那一摔摔得着实有些重。
日头已近西斜,他兀自算了算时辰,决定先去东城把胭脂给买了。要是买得顺利,他还来得及赶在日落前去丘家老宅蹭顿饭。倘若不顺利,他多半也就只能拿了胭脂直奔跋王府了。
幽邢自西城门入,他要去东城,自然要路过丘家宅。他是个梁上君子,洞察力要比寻常人强上许多。还未行到那条巷子,他便察觉到了异样。倘若先前盯着这一方破旧府宅的只有一两双眼睛,那么此刻看来,这里已经被无数双眼睛给盯上了,就好像一群猎鹰盯着同一只猎物一般。
警惕地四下而顾,幽邢果断地放弃了去东城买胭脂的念头。他受人之托总得忠人之事,只是这局势看起来比他预想的要糟糕得多。
幽邢咬了咬牙。他不过是个梁上君子,自知在打架这方面并不出众。倘若当真要打群架,他估摸着自己应该没什么胜算。但这件事坏就坏在是他一肚子坏水起的头,要真出了什么事,他难辞其咎。
南丘军的副将硬着头皮拍了拍丘家老宅破旧的门板,他能感觉到那数不清的眼睛都齐刷刷地挪到了自己的身上。他立在门前干等着,等得汗毛倒立,头皮发麻,踌躇不已。
那应门声依旧姗姗来迟。这几个月,他来得勤快,那老头见他也已经像是见自家亲戚一般。
“哟!公子来得是时候!”
他招呼着,全然没有任何警惕。幽邢记得那老头老眼昏花,想他大约也是看不清楚这周遭变迁的。
浓烈的柴火黑烟从门缝里逃逸,幽邢嗅了嗅,客气道:“正做饭呐?”
“可不是!”庹伯笑得和蔼,“这两天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头顶来去的鸟太多了。我家小主夫人大概是想吃肉了,来一只打一只。这不,打得连烤都来不及。你来得正好,一起吃!”
幽邢闪身而入,门板在身后合上,发出了沉重的响声。
他循着烟雾望去,眉心微敛,“这么大的烟,这是在做饭呢!还是在烧屋子呢!”
“天热了。”庹伯佝偻着腰背领他往后厨去,“小主夫人打下来的鸟也放不起,得马上烤了。所以就干脆在院子里多生了几堆火。”
邯羽从后厨院子的月亮门探出脑袋来,“幽邢来啦!”他招呼起人来比庹伯还热情,“来来来!快过来吃点儿!”
幽邢在南疆大军营地里虽然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但他也着实吃得不怎么好。眼下入眼皆是肉,他的肚子首先就不争气了起来。
邯羽忙里偷闲塞了半只不知道是什么鸟给他,边抬手用袖子擦汗,边朝着他身后道:“庹伯,去歇一歇吧!晚点儿的时候再过来帮忙杀鸟!”
接过那半只鸟,幽邢看了看满院子的死鸟不动声色地道:“虽然你被堵在这院子里,但看来你对外头的形式还是知道的。”
邯羽给其中一堆火上的一只不大不小的鸟翻了个面,“老子不瞎。我听说那小娘被穆烈盯上了,想讨回去当媳妇。这几天往我头顶上过的鸟都快赶上柜山了,我寻思着八成是他送来的大礼。这世道,什么都贵。送上门来的肉,我总得收。”
篝火噼里啪啦,火星子四溅。
“对了,有上原的消息没有?”
幽邢边啃鸟肉边摇了摇头,“至少我出来那会儿,还没消息传回来。”
邯羽默了默。
“等会儿你回营地的时候,带些回去。生的、熟的,都多带些走。这里只有两个人,烤不过来,也吃不过来。”
“说点正事吧。”他放下了鸟骨架,“外头这么多鸟围着,你就没什么想法?”
“敢靠近的,现在都在底下躺着了。”
邯羽手里的鞭子横向一抽,另一堆篝火上的鸟就听话地翻了个面,油水刺啦刺啦地往下滴,溅起了好一片火星子。
他接着道:“外面那群不敢靠近的,多半没种。老子可没在怕的。”
幽邢本还十分担忧他的处境,听他这么一说,觉得似乎也有些道理。
“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复又啃起了鸟骨架,“他早晚有一天会动手。”
“你说怎么就这么巧!这事情还就赶在了这个节骨眼上。要是老子现在还在北营待着,他敢这么欺负到老子头上?”邯羽打了个哈欠,抓着鞭子遂舒展了一下身子,“不过要是这件事情扯上南疆大军,倒还真不好办了。他们本就看兄弟们不顺眼,还不得借机发作一番。”
说话间,他手中的红色长鞭毫无征兆地当空一挥。他连头都懒得抬,再一鞭子就把落下的小鸟给扇到了一边。
南丘军的副将看了看那只一动不动的鸟,觉得自己的担忧似乎真的有些多余。
“穆烈那王八蛋真他娘的记仇,不就是在次山营地圈了他几日,他就使这种阴招以牙还牙!他这是想拖垮老子,要么就是想趁着老子睡觉动手。”邯羽啐了一口,“他娘的,老子都好几天没合眼了。”
他那么一说,幽邢便又不禁担心了起来了,“要不,你去歇一歇,今晚我守着这里。”
“我知道你是好心来帮忙。”邯羽看着篝火上烤得油光水亮的各类小鸟惆怅一叹,“不是老子看不起你。你一个人搞的定火上烤的这一堆,还是说你搞的定外面飞的那一堆?”
幽邢一瞬噎住了,半晌都没能接上话。
“得了吧!”他惆怅复又一叹,“老子的命金贵,可不能死在阴沟里。”
火星子不间断,似要将这方不大的院子融化。这炙热的温度,也让盘旋着的各类扁毛不敢轻易靠近。
邯羽手头忙活个不停,鞭子上天入地,几乎没一刻消停。
幽邢看在眼里,觉得这么下去委实不是个办法,“那怎么办?总不能真就让他拖垮你!”
“现在这种情况,你也不会平白无故来这里。”他顿了顿,“玄烨让你来的?”
幽邢点了点头,“大约是怕你被穆烈弄死,不好同原帅交代。”
邯羽幽幽一笑,“他是个聪明人,也会做人。他把你派来,不管老子能不能逃过这一劫,上原都不好说什么。你也是个傻子,这种送命的差事,你接起来也不犹豫犹豫。”
“哪有我说不的份!”他把手里的鸟骨架随手一扔,“主子要我往火坑里跳,我也只能闭着眼睛往里跳。”
“你们怎么都一个德行。”邯羽惆怅复又是一声长叹,“对他唯命是从。”
填饱了肚子,幽邢这才有力气干活。他在几个篝火堆间忙活了一阵,才得空接了他的话。
“曾几何时,我也是个逍遥自在的人。没有牵挂,孑然一身。想多混账都没人管。”他看着火星子,似是在追忆过往,“那时我就是个低贱的小魔,连个名字都没有,整日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干嘛。就是本能地活下去,想法子活下去。至于其他,似乎不是我这种身份的人该去想的。”
邯羽唔了一声,“玄烨给了你身份地位,然后你就发现自己其实也可以干大事。所以,你什么都听他的。”
“他那个人……”南丘军的副将倏尔一笑,“他那个怪人,不好伺候。遇上这样的主子,我觉得我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但你还是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干。”
“我这种人嘛,就是被人踩在脚底下的命,能屈能伸。跟着谁干还不都是干,指不定将来我就跟着玄烨飞黄腾达了呢!”幽邢似是在憧憬,“谁不想过安生的日子呢!就和头顶飞来飞去的那群神仙似的,闲着无聊下下棋、喝喝茶。我这个人,也没什么特别大的野心。待到往后日子好过了,玄烨赏个闲差就行。我呢,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再生一地会跑会闹的崽子消遣。”
“你的要求倒真是不太高。”邯羽反问,“但你就没想过跟着他混,万一混得连命都没了,怎么办?”
“我上没老,下没小,本就是贱命一条,没了也就没了。”他憨厚一笑,“至少我现在活得有盼头,这就行了。像我这种亡命之徒,最容易知足了。”
这可不就是亡命之徒的典型想法嘛!思及至此,邯羽沉沉又是一叹。话又说回来,他们这群人其实就是一群货真价实的亡命之徒!南沙军是,南丘军是,就连玄烨他自己,也是在为生路而不择手段。当年的穆烈也是这样的处境,他出卖了南沙军,豁出自己一条贱命才混到了今时今日住御花园的发达日子。都是一群为了活命的疯子,跟着谁不都是干,计较这么多干嘛!
年轻的屠夫算是彻底看开了。但他已是疲惫不堪,却还得为了保住自己这一条命而强撑着同头顶那群扁毛畜生周旋。打从发现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后,邯羽就觉得心中憋屈。他形如瓮中之鳖,早晚要死得窝囊还冤枉。与其如此,倒还不如去西疆痛痛快快地干上一场。
思忖间,他的长鞭又是一扬,但这一下他打偏了,没有一击致命,不过是扫下了几片羽毛罢了。邯羽感到了力不从心。他还想多活几年,同上原好好过日子。可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这似乎都只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
“他娘的!”
他低低地叫骂了一句,谁都不知道这句骂娘到底是送给谁的。
天边泛起了红,就像邯羽布满血丝的双眸那般,显了疲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