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绵绵的季节,我又在小巷深处的茶馆中坐了一下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迷上了听评弹。当婉转绵软的曲调滑入我心间时,生活的褶皱被一点点抹平,连同那回甘悠长的茶香,缓慢而轻柔地熨帖我的胸口。可一连好多天的久坐并非全然因为我对它的喜爱,而是——
隔壁桌坐下了一个人,那老先生一向守时,今天来的比平时更早,但和往常不同的是,那个每日陪他听评弹,给他讲故事的伙伴迟迟未到。
他的伙伴是一位老夫人,这些天常常在他到达茶馆之后半刻姗姗而来,但他从不会因此而气恼。当烫着一头齐耳卷发的老人赶到后,他依旧礼貌地邀她坐下,要一壶茶,一盘点心,接着在明亮悠扬的评弹声中絮絮而谈。
在他独自等待的时候,我曾因好奇而冒昧询问:“她是您的太太吗?”他和蔼地摇了摇头,告诉我他们其实并不认识。
后来有个常来听曲的爷爷告诉我,起初只有那老夫人一个人。她会在每日午时前后独自来到小巷散步,在茶馆外的长椅上一坐便是三两个小时,口中还咿咿呀呀,似是在和着评弹声低语些什么。还有人告诉我,那老夫人其实是个疯子。
我寻到这间茶馆时,看到的已是他二位每日相敬如宾的相处模式。除了为老先生讲故事,老夫人偶尔也会像他们口中所说的那样咿咿呀呀一阵。我凑近听,不禁莞尔,这不正是台上正唱着的词嘛?而我此刻却全然不知那平仄错落的腔调中,一词一曲唱着她的悲欢。
他们不是只在馆中会面,巷中的长椅也能得他们的青睐。我是老巷的常客,故而我也有幸听得一些故事的片段。久而久之我便发现,老夫人每月孜孜不倦回忆着的,其实是同一个故事。那故事有些久远,大概要从一九三几年的苏州说起。
高宅大院中,老杨槐树上如沛如珏的花穗挂了满树。
钱菊英悄悄翻墙进来的时候,下人们早已在前厅跪成一片。白发苍苍,高堂正坐的那个老先生一如往常般冷着一张脸,他问那丫头:“小姐去哪了?”丫头支支吾吾不回答,只将头埋得低低的。
钱菊英躲在门外偷偷观察了一会,暗暗捏拳给自己壮了胆,这才趾高气扬地走了进去。“我回来了!”听闻此声,下人们如蒙大赦,战栗的身子缓和了些许。“你去哪了?”
“城东的茶馆今天开张,有新评弹艺人,我去捧个场。”她并未对自己翻墙的行为感到丝毫不妥。
“你若是想听,我请个艺人来家里唱,以后不要到处乱跑。”丢了这话,钱父拂袖离开,又不放心地叮嘱下人:“给我把小姐看好了!”
钱菊英知道这是不跟她追究了,自知理亏,便安分了下来,也没指望父亲真请来评弹艺人,毕竟外头各方势力动荡不是一天两天,父亲三令五申告诉过她不要外出,她翻墙外出,没被责罚已是万幸。
次日,府上当真来了个弹词家。钱菊英瞧着他不对劲,虽是个弹词的,却生得高大健壮,与先前在馆里看到的艺人相去甚远。不过很快她便没了疑虑,当那人拿出把木三弦来说唱时,高亢清亮的嗓音立马就抓住了她的心弦。
一书唱罢,他从随身的另外一个箱子中取出把琵琶:“小姐,老爷吩咐我看好您,您要是无聊了我便唱词给您听,称呼我国强便好。”
她满口答应,于是很长一段府门紧闭的日子里,他们在院中一评一弹,像多年的知己般配合融洽,吴侬软语从菊英的口中倾泻而出,又顺势淌进钟国强的心里。
好景不长,钱家遭逢变故,钱父自认无力回天,为了不牵连家中仆从,遂予他们丰厚的报酬,遣散了他们,只有钟国强分文不要,固执地守在府中,评弹依旧。
后来钱家巨变,钱父遭人构陷入狱,在牢中染病,熬到次年冬天,终于油尽灯枯。
国强拉着菊英,背着琵琶和三弦,离开了曾经繁华的钱府,来到了小城一隅,一件不起眼的小屋中,“我会保你安宁。”他承诺。
这种感情,在开始时是投桃报李、礼尚往来,后来便是不计付出,无怨无悔,钱菊英突然悟了,原来自己早已和他种下深深的羁绊。
接下来的日子,钟国强总是外出奔走,评弹声不复存在。
乌云压顶的一天,菊英终于没耐住,想寻茶馆听词。国强不放心,但只说“下午我会送伞给你。”
那年夏天燥热难耐,风里弥漫的是火一样炙热的气息,急需一场甘霖润泽。
风在等,她也在等。
可那天,她终究没能等到那场雨,也没能等来那个给他送伞的人。
夜里国强推门而入,说要远走一段时日,他与她讲了当今时局。他身后是错综复杂的关系,他背负着一个深渊屠龙的使命,在那个众人都随波逐流的时代里,他有他心中的大义。
钱菊英心疼他的不易:“可如果你始终只能在黑夜中前行,身无功绩,死亦无名,也不后悔?”
“千般为革命,何必要留名?照顾好自己,回来我陪你听评弹。”
“你自己做你的大事,青山不改,十年八年我都等你。”
只是他们不会知道,当日他们立下的海誓山盟于时代的更迭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
我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那老人还坐在长凳上未曾挪动。
事实上,老夫人不会来了,我刚从别人口中得知她的阿尔兹海默症加重了,被养老院接走了。
我不忍心,便问:“老夫人应该不会来了,您还在等什么呢?”
他用一指抵在唇间,做噤声的姿势,小声地告诉我:“我在等一场雨。”
“等雨来的时候,我应该要给什么人送伞,还有,琵琶?”他苍老发黄的眼睛里氤氲着雾气。
我瞠目结舌,那一瞬间我似乎发现了什么秘密。
后来老先生的家人来接他,他的孙子谈及爷爷便满是自豪:“我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个军官,那年身受重伤却大难不死,虽失忆了却碰见了我奶奶……”
此后他一生顺遂,儿孙满堂。
小雨淅淅沥沥。
评弹依旧,故事已矣,家国日新,旧人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