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先生和高三的儿子都忙,正月初二,我一个人回娘家。一千公里以外的故乡,乘飞机只需一个多小时。
怕爸妈等得急,我在电话里撒了谎,把机票时间推迟半天。这样一来,他们以为晚饭时到家的我,中午已经站在老屋前。
这片小区当年被叫做富人区,家家都是两层楼房,有宽敞的房间和院子。
如今,富人区已变成贫民窟:房子老旧又密集,交通、卫生条件差,大部分成了出租房。
我们兄妹仨都孝顺,哥姐都在这个城市,条件很好。大家一再邀请爸妈同住,可是,他们坚持住老宅。
“我要自在!”“我要种花种菜。”
多么般配的一对老人:一个不羁爱自由,一个十足文艺范。
院门开着,拎着行李悄悄进来,想偷看他们在干啥——这一刻,我是个孩子。
堂屋中间的大圆桌上,八个冷盘装着各种肉食,呵,大型欢迎宴会已经进入倒计时了。忍不住捏了块香肠——嗯,就是这个味,妈妈的味。
厨房传来动静,我放下行李走过去。
妈妈背对着门,爸坐她对面,可是他看不到我——两年前得了干眼病,爸爸大部分时间微闭双眼,两个眼袋好大呀。
杂乱的厨房,低矮的方桌,爸妈……熟悉的一切怎么变小了?我鼻子发酸。
“你把这个再吃点,剩下的倒了吧,冰箱放不下啦!”妈把一个盘子推到爸面前,“我吃这个,都是肉!”
耳朵背的妈妈说话带着喊。
“不倒,剩菜混在一起放冰箱,三丫头走了,我们下面条慢慢吃。”
“冰箱还有两盆呢,够你吃到十五的!”妈肯定翻了爸一眼,“你记不记得一句老话:地主家的一顿饭,够穷人家吃三天?”
“当然记得,我们现在就是大地主,大年三十的一顿,我们第三天还没吃完,哈哈哈!”
“嘿,地主和地主婆咂,闺女回来啰!”我忍不住了。
“三丫?!”妈妈惊喜地回头起身,爸爸睁开的眼睛也盛满惊喜,“怎么现在就到了?”
“地主家闺女当然坐特快专递啦,饿死了,我要吃饭!”
我拉过小板凳坐下来——剩菜,烂乎乎的,不知热过了多少次。
“哎,这个你不能吃,让你妈给你做新的。”爸刚说完,妈就手脚麻利地收了碗碟,“老头子,去地里挖棵大白菜,再把冰柜里的熟菜拿点出来,快……”
“她最爱吃春卷,你先把油热上,炸一碟压压饿。”爸喊。
“对对对,炸春卷。”
娘俩炸着春卷唠嗑,说外孙、说女婿、说工作和奖金,欢声笑语跟着热油翻滚。
春卷出锅,爸已经把大白菜洗好切好,不一会又是热气腾腾的一碗:白的白,绿的绿,金黄色肉圆卧在中间。
我左手右手一个快动作,啊,这熟悉的味道,妈妈的味道……
胃很快满了,看到两人满脸笑容和期待盯着我的嘴,又勉强吃了几口。
终于打了两个长长的响嗝,都笑了。
02.
吃过饭,爸妈立刻摘菜洗菜备晚饭,“你们先歇会,等姐过来一起做。”我说着放水洗碗,水好凉。
几年前要给他们装热水器,怎么都不同意,说浪费电。后来安了个电热水龙头,就刚打开那一分钟有点热水,唉!
他们哪里肯睡觉,东家长西家短的说着,然后不知怎么开始争着告状,向我抱怨对方的不是。
不需要裁决,只需要听,他们之间的恩怨呀,一辈子说不完。
晚上,哥哥带来螃蟹和海鲜;姐姐带来牛排和三文鱼,桌子根本放不下。
“地主家过年啦!”我笑着说起爸妈的聊天。
“唉,他们哪,我们在时像地主;我们一走立刻变穷人,今天的剩菜爸妈至少要吃上半个月。”嫂子说。
是啊,今晚螃蟹、海鲜、烤肉吃得还好,土菜就动了一点。
“让你们少做点,少做点,就是不听!现在谁还馋还饿!”姐看着桌子叹气。
“都倒掉,不要心疼,明天我请客下馆子去。”姐夫坐在破沙发上,翘着二郎腿。
“不要你们管,我和你爸收拾。”妈赶紧护着她的领地,她的领地是厨房和餐桌。我猛然发现,腰背病痛使妈妈越发矮小。
一边打扫一边开启每年的保留节目——忆苦思甜,曾经让人热泪盈眶的过去,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云淡风轻。
九点左右,哥姐回去了,妈妈早已给我收拾好房间:那间房有空调,换了干净的床品,可是……
“爸、妈,我不住家里,同学给我订了宾馆,待会来接我,几个好朋友要宵夜;还有……明天中午和晚上,同学都安排了酒席……”我抱歉极了,还有个原因怎么也说不出口:每晚洗澡是我的习惯,家里实在太冷。
“哦,你去、你去,好好玩玩,难得放松一下。”爸妈永远通情达理。
同学很快来了,刚打个招呼、寒暄几句,爸就催我们快走,别让人家等急了。
坐在车上想到爸妈,他们等了我一年不嫌久,却怕别人等一会……
那个晚上的后来,我不断地想到爸妈——觥筹交错时,吃喝说笑间,当热水流过身体,当我睡在柔软的床上……
03.
做了一个梦。
“今天吃小公鸡!”妈妈大声对放学回来的熊孩子宣布。
“耶!”扔下书包,就奔到饭桌前,看到上面放着一大盆菜:满眼绿豆角,但是都知道下面藏着鸡肉、鸡头、鸡爪,还有鸡肠子、鸡屁股……在我家,鸡的全身都是宝。
小时候的我们饭量真大:一两块鸡肉加两勺豆角,一大碗饭没了;倒点菜汁又一大碗下肚——碗干干净净,菜盆干干净净,一个个还意犹未尽。
“妈,以后有钱了,天天烧小鸡,一次烧两只!”哥抹着嘴。
“嗯,过年烧三只,你们一人一只!”爸说。
“那你们呢?”我和姐问。
“大人不要长身体,不馋,吃饱就行……”
过年时,家里真的烧了三只鸡,还有一小盆羊肉,一碗肉圆,三个冷盘:猪头肉、花生米和皮蛋。
爸妈呷着分金亭看我们狼吞虎咽,好像这是最好的下酒菜。
当每个盘子里看见盘底时,我们终于放下碗筷,出去放烟花啰。
中途,我回来拿压岁钱,看到妈妈正给爸爸夹菜,“吃这个,你最爱吃的酸辣羊肉,还有一块!”
“你吃你吃,你今晚一块肉都没吃。”爸爸又夹给妈妈。
“我爱吃和肉一起烧的菜,胡萝卜沾了肉味,比肉好吃呢。”
看着他们推来推去,我想,爸妈真是,肉都凉了吧……
忽然醒过来,我看着天花板,这不是梦,是四十年前的真事。
那一年,我9岁,大姐13,大哥16。
我们就这样看着爸妈吃了一辈子剩菜。
早上,同学陪吃自助餐后,我回了趟家。厨房里电饭锅冒着热气,里面一锅剩菜……
好想推了今天的酒席,可是,朋友已经安排好,盛情难却。
每年都这样,在家吃一顿,留下一冰箱剩菜给爸妈;我在酒桌上面对山珍海味,他们在家吃剩菜。
明年回来不告诉任何人,好好陪爸妈做地主,我在心里做了重大决定。
喝得太多忘记交代,以上是去年的事;今年,老爸老妈做了幸福的地主和地主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