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人

图片来自网络/文 一三一三先生

孤立别人的人本身就不善良



我坐在火车上去参加我大学舍友的葬礼。

车厢里有点拥挤,各种味道混着各种声音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车窗外行色匆匆的人群,下午的阳光照着他们的脸庞,就像是涂上了一层优越质的油彩,明朗得刺眼。

我稳稳实实坐定,打开微信群怀着一种捷足先登的优越感看着其他舍友因为推脱了工作参加葬礼的抱怨。

舍友叫木子。收到葬礼通知的时候,我竟然有三分钟完全想不起来这个人,随后,在大脑不断地的信息补充中,我的记忆才一寸一寸醒过来。曾经整整四年,她是我的上铺。木子长着一张娃娃脸有点婴儿肥,个子不高,小时候因为一次意外导致面部神情失调,从此喜怒哀乐失去了一大半,任何反应都只有笑的情绪。因为这种不被别人理解的痛苦,她憋出了抑郁症,在大学的时候就需要定期去做疏导。

她常常起说自己有一张罪恶深重的脸,像是面具一样充满欺骗。木子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性格越来越孤僻,大学毕业的之后也和我们彻底断了联系。

我第一次这么深地感受到遗忘的强大,可以让一个人在别人的记忆里彻底消失无痕,像一滴水融入海里,而自己对此浑然不知,连它们在你脑中最后存留的时刻也不知道。

其实我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去追忆方卉,就像追忆往事的老人永远逃脱不掉一个名叫“想当初”的枷锁。

大一的时候我陪木子做过一次心理疏导。大约那个时候和木子和我们的关系还比较融洽。医生让她躺在一张白色的藤椅上,用很轻柔的声音对她说:“试着将那些难过的事情忘记吧。”

后面说了什么我记不太清了,大约就像是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心灵鸡汤。木子穿着红色的长裙躺在藤椅格外的刺眼。她紧紧的闭着眼睛,两只手握得紧紧的,脸上憋得通红不停地流汗。即便是她痛苦成这个样子,远远的看上去仿佛是一个因为害羞闭上眼睛偷笑的小姑娘,那夸张又扭曲的表情扎扎实实让人触目惊心。

从那之后,我对这种揭人伤疤式的心理辅导深深地嗤之以鼻。 人这一生,好事就那么一点点,各有各的不幸,会不会变成疯子只是承受别人眼光的能力不够吧,而那些自认满腔道理的人不过是好奇心比较重罢了。

治疗还在继续。医生好像很满意的样子还煞有介事的放了轻音乐,并让木子想象此刻正在蓝天白云下,在温柔的海波中。木子的手越握越紧,好像,脸上依然在笑,好像真的在享受大海的自由自在。医生很满意,说迟早会康复的。

这是我怀疑的地方。人人身上都有危局,没必要细数完别人痛苦之后再去激励他一遍。事实证明我的的怀疑没有错。木子最后还是因为抑郁症自杀了。

随着火车开动,车厢里慢慢安静下来。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小姑娘,手里拿着一本《堂吉诃德》,她妈妈在一旁随手剥着橘子,在橘子皮细微的声响中,我收到了吴梦的语音。

“好好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吴梦带着哭腔,我大约能想象到吴梦颓然坐着,泪珠完整的顺着脸颊下滑,她不也去擦,任由新的眼泪补充,形成一个大的泪珠挂在下巴尖,这样梨花带雨的样子她一直觉得很美。

没错,她一定会是这个样子。群里开始疯狂的讨论起来。

“木子离校的那天,我们好像谁都没有去哎。”

“反正我那个时候是第一个走的,想送也送不了。”

“我听说木子的抑郁症到后来越来越严重,割过好几次腕呢,有一次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呢。”

“是吗?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啊。”

“可你别说,木子的性格真的不讨人喜欢唉。”

“不知道是不是得了病的缘故。”

大家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平时这个微信群消息很少,刚毕业那会大家还消息不断,好像到了某个时间点,联系就越来越少,木子的去世,又把大家重新聚拢在一起。可是这个群里并没有木子。当初从微信群里把木子踢出去的就是那个在语音里哭得梨花带雨的吴梦。

和吴梦一直在群里说话的女孩子叫苏巧巧。

“我记得木子那个时候还跟我借过一本书,她还挺开心的,真是一点想不到她会跳楼自杀。”

吴梦补充着细节。

“我记得上学那会木子的病就很严重,我记得她会申请小号,给自己评说说留言呢。”

“我去,真的是刷存在感刷到low到爆啊。”

“你说木子搞笑不搞笑?”

我没有心思继续看手机。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微信消息的提示音没有停止。

苏巧巧上学那会是宿舍的大姐大。大家做什么都听她统一调度。曾经有一段时间,苏巧巧和吴梦的关系不是很好。在宿舍经常能听到苏巧巧指责吴梦。

“你说那个吴梦,穿衣没有品味,出去吃饭还给我甩脸子。”诸如此类的言论不止一次出现,大家也就跟着苏巧巧一起指责吴梦,好保持宿舍的一致性。木子为了讨好苏巧巧,也跟着指着吴梦,她甚至为了讨好苏巧巧,用不惜把自己带着的缺陷脸当做筹码,供苏巧巧玩笑。木子希望用这种“自残”的方式想挤进这个小团队,那个时候木子的抑郁症还不是很严重。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那份好感或者是恶意都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因为某些事情反应掉。

苏巧巧和吴梦突然就成了宿舍里的“好闺蜜”。苏巧巧把当初所以指责吴梦的话语都巧妙的转移到了木子的身上。而大家也仿佛选择性失忆一般,忘记了自己指责吴梦话语,唯独对木子说过话记忆犹新。

自然而然的,木子被孤立了。

木子回到宿舍,没有人主动和她说话,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维持着这个状态,可也说不出具体的原因。

“真的,人都是会有报应的,你看木子的那张鬼一样的脸,就知道她人真不咋样。”

“就是,我跟你说,她每次去看完医生回来,我问她情况都遮遮掩掩不肯说。”

“谁愿意承认自己有病啊?”

“对了,你知道吗,吴梦,木子之前还老说你坏话,说你穿衣没品味,自私脾气大。”

“是吗,这种人真的是,人品和她的脸一样恶心了。”

一阵嘲讽和一阵讥笑。

历史好像总是惊人很相似。木子察觉到情况不对,可她又不敢主动张口问,回到宿舍就一个人默默的躺在床上。

木子主动给我发了一次信息。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看着消息,不知道怎么回复,因为我也开始不和木子说话了。

“你去问苏巧巧吧。”我犹豫了片刻。

那天晚上,我看到木子不停地给苏巧巧和吴梦发微信消息。苏巧巧看完之后冷笑了一声。

木子还在不停的发消息,她脸上带着笑,可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她是真的想融入这个团体。她自卑,所以她害怕被抛弃,可她最容易被抛弃。

那天晚上,木子失眠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深夜她还在给苏巧巧和吴梦发消息。

木子不知道,她其实从来没有被这个宿舍接纳过,她不过是个供别人谈笑的资本。

从那个时候开始,木子的抑郁症开始加重。她开始大把大把的吃药,然后不停地失眠。木子的宿舍里默默忍受着我们的欢声笑语,然而这一切都与她没有关系,她每天悄无声息的离开宿舍又悄无声息的回来。

其实被孤立后的形单影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份恰如其分的冷漠。

那段时间的木子,在宿舍就像是透明的空气,没有一个人可以感受到她的存在,好像木子也不愿意让我们注意到她的存在。

我重新打开手机。那个微信群里依然在讨论着木子。

“你有没有把木子的微信删了?”苏巧巧配了一个很萌的表情。

“我毕业的时候就删了,你们也删了吧,不吉利。”吴梦还贴心的在群里@了每个人。

记忆在这个时候又完整了一点。

快毕业的时候,木子是宿舍第一个签工作的。那个时候她的病情好像开始好转了一点。整个人看上去也精神了很多,药也慢慢停了。可木子和我们的关系又恶化了。

一个一旦讨厌另一个人,就算再怎么隐藏也是欲盖弥彰。对木子的讨厌,就是一团火,有吞噬整片森林的雄心壮志。

吴梦走的那天早上下着雨,学校里挂满了欢送毕业生的横幅。吴梦很早就起来收拾东西。木子也醒来了,她默默的看着吴梦整理行李,犹豫着要不要去开口道别。

木子终于鼓足了勇气。

“吴梦,你要回家了?”可能因为不知道怎么开口,木子的问题有点白痴。

吴梦白了一眼木子,拿起了行李箱,我和苏巧巧帮她拿着行李准备送别。

“木子,你知道吗,我真的特别讨厌你,真的,你这四年带给我伤害太大了,你知道吗,我走了,你好好呆着吧。”

吴梦说完着就潇洒的拉着皮箱走了,楼道里依旧能听到吴梦的声音。木子的脸上依旧带着笑。

吴梦在离校的前一天用剪刀狠狠戳碎了木子的眼影,剪碎了木子用的隔离霜,心满意足解气的丢进垃圾桶。我亲眼看到木子从垃圾箱里小心翼翼的捡出眼影和隔离,眼泪不停地打转, 她拿着被戳的粉碎的眼影和被剪断隔离霜,像是喜极而泣一样,肩膀不停的颤动。我看向苏巧巧,苏巧巧也看向我,我们目光接触后又迅速弹开,像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彼此忌讳着什么。

等我再次回到宿舍,木子的床已经空了。我再也没有木子的消息。

记忆越来越清晰,像是快要完成的拼图,可我却不想再继续了。

“哈,那个时候公开课木子不舒服,中途逃课,让我把她书包带回去,结果我故意给她落在教室里,她隔了一周才响起来这回事。”吴梦的得意隔着手机屏幕都没有丝毫减弱。

“啧啧,也难为你,还能去参加木子的葬礼。”

“没办法,虽然木子很让人讨厌,可毕竟一个宿舍。”

“小圆,你怎么不说话?”苏巧巧在群里问我。而我此刻,真的想做一个透明人。

我退出了那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微信群。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身上,窗外的有阳光有空气有风。这个世界看上去依旧那么美好,并没有停下来。可我像是突然失聪了一般,听不到任何声音。我迷茫的坐在座位上,不知道去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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