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看着我穿着的棉裤,从脚脖一直开线到大腿根,一走路就呼呼进风,里面的棉花也硬硬的一团,外面罩着的裤子也补丁摞着补丁,褂子破旧得成了百衲衣,袖口上黑乎乎地,能擦着火柴。家里的被子衣物也挡不得寒冷。可又没有多少布票,扯不得布匹,再说布金贵,要花大钱。
母亲就对父亲说:“一丝一缕不易呀。亲手纺线织布做的衣服,穿着格外舒适,也格外爱惜。”
高大英俊的父亲笑笑说:“你看,那个时候,人们对一身灰布制服,一件本色的粗毛线衣,或者自己打的一副手套,做一双纳的千层底布鞋,都很有感情哩。衣服旧了,破了,也'敝帚自珍',不舍得丢弃。总是脏了洗洗,破了补补,穿一水又穿一水,穿一年又穿一年。衣服只要整齐干净,越朴素穿着越随心哩。”
母亲说:“我们家衣服被子可好几年没有翻新了,也没有做新衣服了。我们自己种点棉花,再买点棉花,自己织点布吧。”
父亲也赞成,于是母亲决定在我家的自留地里种棉花,来纺线织布。
2
我家没有织布机,于是,在县办工厂的木工组的父亲决定自己制造的。
父亲与母亲解开槐树板子,再用刨子刨平,用墨线盒按照织布机的样式在相应的地方打了墨线,用锯子按墨线截取长短粗细的一根根木板,再用刨子刨平,用凿子凿出铆,再进行依次安装。
三天后,父亲终于制造出来了。与农村的家用织布机没有什么两样,车床,脚踏板等,都很灵活适用。
父亲说:“制造好了,它是村里十几台的一辆了。这样大家可以用来织布了。”母亲很高兴,抚摸着它,对它很有感情。再那时,哪个姑娘媳妇的谁没有使用过织布机呢?跟耕田用的犁,家中我锅碗瓢盆一样,成为大家亲密的伙伴。
3
在第二年开春,母亲就在我家的二分自留地里开始种棉花。母亲如种花一样伺弄着我家的自留地的几分棉田。先是翻土,再一点点地平整,汗流浃背,打湿了头发,也顾不得,再在每个棉花苗撒下一些煮熟的豆子,然后种植在挖好的坑里,浇水,平坑。
后期的管理母亲如绣花一样,一遍遍地锄草,再给它掰去荒杈,再后来背上药机子打棉花打药捉虫。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精心照料,说,人辛勤地就不懒。终于给摘下棉花了,母亲再把收获的棉花弹好,就准备纺纱线了。
4
母亲纺线,是个艰苦的活,也是个快乐的活。母亲晚上纺线时在家里的煤油灯下纺,白天就在池塘旁的树荫下,与几个大姑娘小媳妇有说有笑地纺,虽纺久了会胳膊疼腰酸;不过在生产队出工的间隙里纺线,也是一种很有兴趣的生活调剂。
母亲看着扎着齐腰长辫子的四姑纺线,四姑因初学纺线,往往不知道劲往哪儿使。一会儿毛卷拧成绳了,一会儿棉纱打成结了,纺手急得满头大汗。
性子躁一些的人甚至为断头接不好生纺车的气,摔摔打打,恨不得把纺车砸碎。可是那关纺车什么事呢?尽管人急得站起来,坐下去,一点也没有用,纺车总是安安稳稳地呆在那里,像露出头角的蜗牛,像着陆停驶的飞机,一声不响,仿佛只是在等待,等待。有时纺车摇慢了,线抽快了,线会断头;有时纺车摇快了,线抽慢了,棉条会拧成绳,线会打成结。
母亲就走到四姑身前柔声对她说:“棉花要弹过后搓成条,阴润棉条都有一定的火候分寸。纺线也需要技术。摇车,抽线,配合恰当,成为熟练的技巧,可不简单,需要用很大的耐心下一番工夫。慢慢来,多练练就会了。”
四姑就慢慢地练习,过了些时间,聪慧的四姑就纺得很好了。一直等到使用纺车的人心平气和了,左右手动作协调,用力适当,快慢均匀了,左手拇指和食指间的毛线或者棉纱就会像魔术家帽子里的彩绸一样无穷无尽地抽出来。那仿佛不是用棉花纺线,而是从棉条里往外抽线,线是现成的,早就藏在棉条里的。
有时我看四姑纺线,四姑眼看着匀净的毛线或者棉纱从拇指和食指中间的毛卷里或者棉条里抽出来,又细又长,连绵不断,简直会有一种艺术创作的快感,摇动的车轮,旋转的锭子,争着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像演奏弦乐,像轻轻地唱歌。那有节奏的乐音和歌声是和谐的,优美的。
最妙的是晚上她们几个人纺线。她们都是熟练的纺手了,几个人趁着一豆灯光或者朦胧的月光,也能摇车,抽线,上线,一切做得优游自如。线上在锭子上,线穗子就跟着一层层加大,直到沉甸甸的,像成熟了的肥桃。从锭子上取下穗子,也像从果树上摘下果实,劳动后收获的愉快,那是任何物质享受都不能比拟的。
纺线有几种姿势:可以坐着蒲团纺,可以坐着矮凳纺,也可以把纺车垫得高高的站着纺。站着纺线,步子有进有退,手臂尽量伸直,像"白鹤晾翅",一抽线能拉得很长很长。这样气势最开阔,肢体最舒展;兴致高的时候,可称得上是一种舞蹈。偶尔几个人也会赛一下,只那嗡嗡的响声就很悦耳,大家都感到纺线的快乐。
母亲更多的时候就在夜间趁着小煤油灯儿,伴着我“嗡嗡”地纺线,我家的棉纺车它的车架,轮叶,锭子,跟一般农村用的手摇纺车没有什么两样; 棉车飞快地转,手中的棉条就如蚕吐丝一样吐出白丝线绕到纺车的绽子上。
我就这样陪伴着纺车的转动看完了小人书,听着讲的《牛郎织女》的故事,线纺好了,再绕到一个个四方的线拐子上。母亲有时给我说:“把苦作乐,苦也就是乐。”
5
正在我大伯上任后不久,我母亲在胡同口插线。
母亲对我说:“要想在织布机上织布,得做很多活。”
我一边给母亲扫胡同,一边不解地让母亲给我唠唠。
母亲笑笑说:“你看,我们家重了棉花,得打杈打药还得摘棉花,一亩棉花田花费的工夫是三亩玉米的活,棉花白,可一朵棉花要流多少汗换来的呀。一丝一缕都很不容易哩,穿衣服要爱惜,知道不?”我听了点头。
母亲在我扫的胡同里栽上两个竹棍子,再拉上三四十米缀以几百个小塑料圈的长绳子,然后对应着圈放上绕在四方形的线拐子,线拐子上绕着早已染成种色彩的纺线。这样一字排开几十个线拐子,很好看。
母亲做好的这些准备工作,就请了前院的七奶奶与小省的娘来帮忙。
小省娘边颠着小脚把各个线拐子的线穿入上边绳子的塑料圈子里,这样依次揽着几十根线边走边夸:“小国子的娘就是能,你看这几十种染的棉线郄色纯亮艳。”
七奶奶快声快语地说:“这用纺车纺的棉线也粗细均匀。我记得咱们在与五六个大姑娘小媳妇一起纺时,不车摇得纺车的车轮飞转,拉出的棉线柔长不断,一个棉絮续着一个棉絮,心灵手巧一个赶我们俩。”
母亲检视着线,也捞起另外几根另样的花色的线拉着,那拴在长绳子上圈便悦耳“唰唰”作响。这样就分成了几种色彩线绺子,绕在插在竹棍旁的几根木橛子上。
母亲抻了一下身上花布衫,抿了一下齐整的剪发说:“七奶奶,看你把我夸成花了。哈哈,看我的脸都红了。”
七奶奶却笑着说:“不是我吹捧你,前两天队里拾庄稼里,你手里拾麦子手那个快呀,脚灵手快,不在会儿就拾满满一大抱,两个人不如你一个人拾得多。也真是的,在队里干活出工,不管你干得多干得少,都按一个妇女八分的工分,男劳力十分工,一年忙到晚,吃不了几顿饱饭。”
小省娘快语说:“唉,自己喂个鸡,鸡屁股就是咱家里的小银行呀。这生活倒好,大家都一起受穷,谁也不比谁家好过,谁也不用笑话谁家穷。”
小省娘停止摇摆地走,喝了口水说:”也是的,前些年喊亩产万斤,上边来检查时,把向个小队里的几个大队里的粮食集中一块儿,把几个大队借来的牲口赶往一个牲口棚里,不这样做就被批成落后分子。我记得在五八年时,我们小生产队让两个青年对着铁锨,在红薯处挖一下,弄上来的红薯就拾起来,没挖出来的就犁到地里,说是多快好省。玉米豆子也长势喜人,就是赶进度,有很多都要糟蹋在地里了。弄完了庄稼接着是吃食堂,叫入大社。全个生产队吃食堂,不允许社员家里冒烟,就是有个病人要喝点热水也得申请批准了才能自己烧水,没家的锅都收走了。”
七奶奶跺脚怒说:“吃食堂那是个浪费呀。有的社员就是作孽,大白馒头乱仍,肥肉片儿使劲造,那不,吃几天就吃不下去了。接着就连着天灾大早,三年的自然灾害呀,那可饿死了不少的人哩。树皮剥了,树叶子捋光了。湖草野菜挖光,饿得不敢乱动。一个个身躲在床上,有的倚在墙根,看一个个都皮包骨头,薄薄肚皮能看见青青的,那肚子里吃的青草儿能看得见。有的人饿急了吃观音土。那东西吃多了要死人的。“
小省娘蠕动着嘴角说:”小土炉,木柴烧,家中的凡是带铁的,门铁环了,铁把手了,都挨家敛走了,扔进了小土炉,全成了一无用处的废铁。再接着是天天是开大会,喇叭震天响,学生娃在家没吃食,好家伙,听说可以大联动,那些初中生高中生就丰背一个黄布包,穿着解放鞋,开好证明信就结伴串联,有的能坐上免费火车,有的步行,走到哪吃到哪,到了城市还有接待站能免费吃住。工人有时也得停产搞,两派有时大打出手,听说有的城市大炮、枪都用上了,死了上千人哩。最小的是十几岁的娃。稳定是最好的,这乱了日子可没法过哩。可那时有人给打鸡血似的,肚里没食那闹腾劲头可大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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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三个正聊得起劲,却听人喊:“小国娘,你家英子在大坑时淹水了。”
娘听说一愣接着飞跑向大池塘处,却见二孩子把我妹妹放在坑旁的低洼处,用手挤压着小妹妹的胸膛控水呢。
母亲慌忙到跟前时,小妹妹却口中喷出一口水,“哇”地哭出声来,母亲先打了一下妹妹的屁股后搂着妹妹怒斥:“你看多危险,看你以后还自己玩水不?”
然后对着救人的二孩子忙不迭地感谢。后听着人们七嘴八舌地说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天热,小妹妹看别人在池塘里戏水游泳,也用小手撑着池塘的边沿,两脚扑腾着水,别的大孩子从池塘旁的柳树丫上往下跳,激起的水浪把小组妹妹带到深水处,二孩子在池塘旁乘凉,忽然看见一个黑脑袋瓜子一出一没,飞跑过去,来不及脱掉衣服把小妹捞上来,小妹妹这才捡了一条命。
母亲千恩万谢,抱着小妹妹离开了。小省娘接过小妹妹摸了摸额头,吹了两口,嘴中叫魂,说:“这样免得孩子被吓着。你看孩子气鑫好,胖哮嘟嘟的小手,圆圆的脸。”
小妹妹听说在夸她才停住了哭,啃着胖得一个窝一个窝的小手,真是萌态可爱。
七奶奶却指着小妹妹的脖子惊说:“你看,小国娘粗心得很,那戴肚布的红绳子都勒进肥胖的脖子肉里了。你看都化脓了。”
母亲忙剪断绳子,感到有些愧疚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