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你的臂弯我的摇篮
在不足一百户的我的小山村,家家户户平均三个孩子,像我家这样只有兄妹俩的家庭实在不多,哥哥虽大我六岁,但他自小就是我最重要的伙伴和朋友,是我需要他,也是他需要我。
爷爷养了二、三百只羊,僱着五、六个羊倌。买了一座院子,专门用来圈羊。东面一间房是羊倌们的宿舍,南面三间、西面一间、北面两间全部用来作羊的房间。羊倌们的房间墙上总是贴着美丽完整的山羊皮,地上永远放着一袋一袋的羊绒。村里那些养羊的散户们,便把自家三五只、十来二十只羊放到我家羊群里,随着羊群上山,随着羊群回圈。冬天的晚上羊在圈里住,挨挨挤挤相互取暖,夏天的晚上羊在散户家地里歇息,零零落落数星星,给散户家地里肆无忌惮地施肥,而散户家则需承担羊倌伙食。这叫做“卧羊”。等到散户们的地里都攒满了肥,没有人家需要卧羊的时候,羊倌们便在主家吃饭,所谓主家,就是我家。
据说哥哥和我出生的日子,家里都在卧羊。我的出生带着浓烈的羊膻味。哥哥幼儿园放学回家,充满羊膻味的家里,羊倌们或坐或卧,手里端着大碗焖面,炕上多了一个哭啼不止的女娃娃。
哥哥应该是很喜欢我这个小孩子的。
关于哥哥最早的记忆是家门口他把着我撒尿。幼小的哥哥抱着胖胖的我蹲在石台阶上,来来回回换着抱我的姿势,最后找到了一个他不舒服我自在的姿势,他嘴里“嘘……”着逗引我撒尿的口哨,我在满足了之后立刻伸手挣扎,终于“扑通”一声,跌进了自己刚刚和好的热气腾腾的泥巴中。我大哭,哥哥也哭,不知所措。
哭着哭着,我就会自己跑跳了,就成了哥哥的尾巴。
不用上学的日子是一生里最幸福的日子。哥哥上学的时候我就和同岁的孩子们玩过家家,疯野,哥哥放学后就黏着他,他似乎并没有像别人的哥哥那样嫌弃弟弟妹妹的缠扰。
哥哥带着我上山摘野果,下河摸鱼,井边挑水,地里收庄稼。也相互打架,他让着我,我把他打伤,并不觉得惭愧。
暑假的下午,母亲蒸好碱大的发黄的馒头,差我们去井里挑水。我俩一人用筷子扎一个馒头,哥哥提着小水桶,我扛扁担,叮叮又当当。井坊离家不过百米,我俩悠闲地边走边吃,我总是先撕掉馒头的皮,让馒头的喷香混迹在整个暑气中,嚼着馒头皮我们来到井坊。哥哥把小水桶勾在铁链子上,双手一圈一圈放开井轱辘,我拿着两个馒头串,蹲在井口,直勾勾地盯着黑黑井底那个扎小编的姑娘。等到哥哥憋着青筋把小水桶摇上来后,我赶紧上前“跐溜”吸一口满当当快要溢出来的井水,清洌甘甜。太阳正好,风窜来窜去,就那样放着水桶,我们坐在井坊的石头高墙上,晃荡着双腿,大口大口嚼着散发着麦香的馒头,看着脚下路上来往的人,比赛看谁先吃完。哥哥总是早早剩一口,等到我快结束的时候,迅速扔进嘴里,吞下他胜利的号角。于是我们拿起小扁担,晃晃悠悠,一路洒水一路笑,歪歪扭扭回家复命,滴下一道星星点点的井水与空荡荡的日光作陪。
父亲是木匠,家里总是有用不完的边角料木块和木屑,还有各种可供玩耍的工具。哥哥不知在哪里看了谁家大院子的造型,说要给我用木头造一串院子。用长木条做围墙,院子里铺满木屑,小块的木头盖房子和大门,东南西北四面都有房间,分配好谁住哪边,把哪边当做厨房哪边做储藏间。院子里用插了两株野草当作果树,像模像样做了个花园。我没哥哥那么巧手,只是在旁边打下手,负责发出感叹声和表情包,哥哥是那座院子的总设计师和工程师。多年后看《萧十一郎》,逍遥侯低头查看玩偶山庄的样貌像极了我们布置那所院子时的情形,我们没有给自己的小院子取名字,也不知道有没有误闯入那个院子的蚂蚁小虫子把那里当做自己的家。
哥哥总是想办法给我一些惊喜。父亲会刻章,有一套刻章的工具。有一次哥哥突发奇想,说要给我刻一对鱼和猫。找了一小块木头,用铅笔画好鱼的轮廓,用大刻刀切菜般一刀一刀削去多余的地方,再用小刻刀小心翼翼细细打磨,整整一个下午,仅仅做好了一个大致上类鱼的物件,哥哥把鱼眼的位置穿个小孔,拴条绳挂我脖子上。没了猫的下文。
小时候村里有人开山采石,总能挖到野松鼠。有一阵子村里好多人家养松鼠,我和哥哥极喜爱动物,恰好邻居挖到一窝松鼠,我们于是央父亲讨来一只养。父亲不仅讨来了松鼠,还为我们做了松鼠笼子,我们欢喜得如获至宝。那只松鼠格外机灵,给它个面团,它拿着放到窗帘后边,再抱一只黄绒绒的玩偶小鸡跑到窗帘后边挡住它的面团,怕我们抢了去。刚开始它要出逃,我们全家人就棍棒齐备,围追堵截,萧何月下追韩信,一次次将它追回,最终感动了上苍,赢得了鼠心。它便乐不思蜀,安安稳稳把他乡作了故乡。我跟哥哥就开开心心地把各种好东西给它,也喜欢把它放到身上,让它在我们身上窜来窜去,我们则喜欢被它挠痒痒挠得咯咯大笑,乐此不疲。那段时间家里卖醋,松鼠到处跑,一不小心掉进了醋缸子里,我们赶紧捞出,给洗洗澡,放到笼子里晒太阳。不过也可惜了一瓮好醋。到了晚上,见它还是哆哆嗦嗦,我跟哥哥心想它是感冒了,哥哥便自作主张喂了颗感冒药,一家人其乐融融睡去。第二天晨起,急忙去看它是否无恙,见它精神不振,就将笼子提到院子里给它日光浴。我们则在院子里玩耍,半晌午的时候,我走到笼子旁看,我可爱的松鼠已经僵直了身体。于是哭闹,父母安慰,消停了,我同哥哥一起用木板钉了个小棺材,垫好衬布,将那只我俩唯一的玩伴埋在后山。我哭着告诉松鼠,希望它来生转世成更厉害的动物,不要吃一片感冒药就命丧黄泉。
秋收时节我们也帮家里收割。背着水壶走好远好远,走到了天边,再爬山,山路再走一个小时,爬到了云端,就走到了谷子地。满山满野金黄的低着沉沉的脑袋的谷子,爷爷和父母说着话一手扶谷秆一手割,父亲给我讲祥林嫂的故事,我和哥哥在垛好的谷堆后来来回回跑着,玩着捉迷藏的游戏。有一次我非要割谷穗,左手扶着秸秆,右手学着大人的样子将镰刀往上轻轻一提,不偏不倚,刚好削在了左手食指上。事大如天,血流如注,荒无人烟的原野上响起我嘹亮的哭声,惊起了地里自在啄谷子的麻雀,我把我小小人儿的热血洒在了浩瀚无垠的谷子地里,与有荣焉。至今左手食指还有我英雄的勋章。
自然是一番包扎,哥哥连哄带骗带我回家。路上顺了别人家的西葫芦,说要给我做大餐。回家后在石台阶下,哥哥用木棍挑午餐肉盒子架起了小炉灶,灶下生起柴火,抓一把米扔进沸水中,将顺来的西葫芦切成丁丁下锅,说要做只给我一个人吃的和子饭“小灶”。炊烟袅袅,我放大的疼痛随升腾的热气烟消云散。
一切都可以用来玩耍。爱动的我,爬上树梢,掏了雏鸟鸟蛋,砸向哥哥的后脑勺。冬天的早上,我窝在寒冷的被窝里,只露出脑袋。哥哥笑嘻嘻走过来,轻轻掀开被子一角,迅速放一团什么东西,转身逃离。我脖子上丝丝冰凉,转而被子上褥子上全是消融的雪。我哭着骂着起床,向父母告状。起来追打哥哥一番,堆起了雪人。父亲让我们清扫院子里的积雪,我俩总要先堆一个奇奇怪怪的雪人,再用平板车倒其他的雪。跑到外面,找一处洁净得晃眼的雪,两个人躺在雪里打滚起来。手脚冻得通红,再追逐着打闹着回家。
每每打闹,总是我得理不饶人,因我小些,父母也偏向于我。偶尔也有两个人都被揍的时候。院子没有围墙,我家地势又高,东边院子紧挨着邻居家的后屋顶,抬脚就能爬上他家屋顶。吵得特别凶的时候,我把哥哥的枕头扔到邻居家屋顶,哥哥把我的玩具扔上去,我把他的书扔上去,他把我的衣服扔上去……边扔边喊叫,邻居家的屋顶成了花花绿绿的旧货市场。母亲闻声赶来,气极,提了鸡毛掸双双抽我们屁股,扬言两个人一个都不要了,让我们滚蛋。我们就哭着走出院子,在外边碾道口坐下,一人抱一个石狮子,起先相互抱怨,接着一起抱怨母亲,再相互取笑,最后偷偷溜回家收拾了邻居屋顶上的旧货市场。母亲看见,并不作声,也没说不要我们,我们庆幸没被驱出家门。乖乖消停一日,第二日中午,母亲让午休,我们头对头躺在沙发上,久无睡意,索性玩起了转脑袋的游戏。把自己的脑袋放到对方的头上,顺时针转,他的上去我的下来,实在有趣,我们笑得像下了完美鸡蛋的鸡,打断了父亲震天的呼噜声。母亲起身,提着笤帚从里屋出来……我俩来不及换鞋,赶紧跑出院子……
二、踩着你的足印走在你身后
自从上学,我的一生就开启了痛苦的阀门。
好在有哥哥带领,否则我真不知如何能挪步走进校园。哥哥比我大了五个年级,我们能一起上学的时光并不长。冬天寒冷的土路上,五点半的村庄鸡犬熟睡,哥哥穿着牛皮大头鞋,踩在石头上“梆梆”作响,身上背着还没完全睁开眼睛的我,去他的同学家里叫醒同学,然后三个人一起下了陡峭的南坡去上学,一路上他俩轮流背着我。天气太冷,我们谁都不说话,哥哥背累了,就把我放下,他的同学背起我继续走。
雪消后放学回家,路上湿滑。我拉哥哥跑到泥水混合的地方,跳起来一脚跺下去,泥水溅在哥哥裤腿上,我拍手大笑,十分满足。哥哥学我,因他脚大,溅我一身。我一气,赌气一屁股坐在雪水里。回家后母亲责骂哥哥没有照顾好我,哥哥反驳:“是她自己坐雪里的。”母亲瞪眼:“她是傻子吗?怎么会自己坐水里?”我躲在门后,捂嘴偷乐。
后来哥哥去县城上学,我也像他叫他的同学一样,去南头叫我的同学起床,一起下南坡去上学。消雪后的路上不敢再跳进雪水里陷害别人。
哥哥一个星期放一次假,周末下午我早早等在路上,远远看见他走近的身影,又开心又有点害羞,一个星期不见,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哥哥抱起我回家,我赶紧翻腾他的书包。里边总是有我爱吃的零食,威化饼或者别的什么。哥哥会给我讲一些学校里的事情,还会教我唱歌,小时候接触最早的流行歌曲就来自哥哥。小学毕业那年,哥哥快高中毕业,元旦收到了他寄来的一张贺卡。一张风景画,背面用彩色胶水笔亮晶晶地写着“happy new year”,字迹甚是丑陋,我第一次收到贺卡,不知为什么,觉得很丢人。小升初考试的时候,我到县城考试,哥哥的女同学见到我,摸着我的脸用动听的县城话笑着问哥哥:“你还有这么小的妹妹啊?”我很不好意思地走到哥哥身后,觉得不会说县城话的自己很土。考完试,哥哥带我早起去了太原。第一次,我坐那么久的车去那么远的地方。哥哥带着我到处逛,那时候的迎泽公园还收门票,我们绕着公园在外边走了一圈,看见卖玉米的,坐在路边吃了有生以来最好吃的煮玉米。哥哥说要带我看个好东西,我跟着他胡乱走着,完全搞不清楚方向,坚信太阳落下的地方不是西方。在夕阳晚照里,我们终于走到他说的好地方,我站在高高的水泥墙上,低头看见一架废弃了的战斗机。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真的飞机,之前只是在自家院子里冲着天上高高移动着的飞机挥过手。晚上,我们沿着汾河公园散步,看见河岸上人造沙滩里人们光着膀子大声聊天欢笑。太原于我,太过陌生,我紧紧拽着哥哥的手。
后来哥哥去南方上学,我自己长大。开学后,哥哥给我寄来一封信,说学校附近有公园,有湖,我要是去了,一定会欢喜的。中学班级里,我偷偷看着哥哥寄来的信,四大张,反反复复看,没有写回信。再后来,哥哥去深圳工作,接父母和我去深圳过年,介绍给我们他的女朋友,后来我的嫂子。我第一次坐飞机的欣喜,第一次去深圳的兴奋,在那么疲累的晚上见到他女朋友后消散殆尽。我像失恋了一样,觉得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了。哥哥准备了我们需要的所有东西,牙刷、睡衣、拖鞋……我应该感激,有时却会莫名其妙闹别扭,扫了大家的兴致。我和哥哥的距离,越来越远。哥哥变得寡言,我变得乖张,我们再也不能像儿时那样无话不说。从深圳返回的路上,哥哥把我们送到候车室,我和父母大包小包坐在候车室,四处张望。广州站人来人往,人们看上去很忙的样子,我们与那个繁华精致的城市格格不入。车子快开的时候,哥哥给我发信息:“路上照顾好爸妈。”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好像是从那个正月开始,我慢慢意识到父母已经开始衰老,而我与哥哥也已经是两株完全不同的树木了。
工作后的哥哥辗转各地,过得并不如意。他也曾想过离父母近些,照顾父母。在太原创业的时候,我正值高考完毕,在他店里帮忙看了些时日。每个下午店铺打烊后,哥哥骑着电动带着我去建南路上一家面馆吃面,他要杂酱面,我要西红柿鸡蛋面。夏天太原的雨总是激烈迅猛,有一次大雨,我坐在哥哥身后,两个人披着一件雨衣,我问哥哥:“以后看到雨里骑着电动的兄妹,你会不会想起今天?”
结婚后的哥哥生活更不易,离家愈远,回家也更少。路上看到小孩子的衣服,我会想,如果哥哥在身边多好,我会给哥哥的孩子买许多好看的衣服。去年春天,哥哥回家。我们一起到地里种玉米,哥哥穿着父亲干活穿的劳动布外套,扛着铁楸,我扛着地膜。懒懒散散地走在路上,从小,我俩对于干活就很是没兴致。我问哥哥下次什么时候回家,他说不知道,半晌,我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路上遇到村里的人,我跟他们打招呼,许多人都认不出哥哥了。家里的地大多弃耕,就剩土豆和玉米还在种,母亲、哥哥和我各司其职,一人覆盖地膜,一人播撒种子,一人盖土,期间没什么话。累的时候坐在田垄上,轮流喝一杯水,吃一个梨。夕阳还是小时候的夕阳,地还是小时候的地,我们不再是小时候的我们。
小的时候我仰望着哥哥,觉得十七岁的时候我就长成大人了。长到十七岁,我觉得自己还没开始经历人生。后来看着生活艰难的哥哥,觉得我到了他的年纪一定比他过得好,如今我走着哥哥走过的路,并没有觉得生活对我有特殊照顾。
我们各自有了自己的路途,有了自己的心思,彼此之间筑起了尴尬的篱笆,他的树上结着他的果,我的树上结着我的果,只有洪水来的时候,我们才想起土里连着的根。我还需要他,他还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