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山外山

BY 水杉


引子

我收到了一本书,叫做《致生命》,作者是已封笔五年的晚风。

内容十分详细,日期、地点、照片和他的思念。书里的所有内容来自他的邮件,本来应该接收到这些邮件的人把它们整理好,称这是晚风最后的作品。

“晚风,我可以爱你吗?”

“晚风,你告诉我,要怎样才能拥有你?”

我轻轻摩挲着书皮,封面是一片大海,海边有一棵菩提树,不真切地开着花结着果,苍翠中鲜红点点。

看到这些,我想象着当年的女孩是如何哭着挽留自己的爱人。也是她告诉我:“要离开的,就算你拼尽全力,也留不住。”

我关上了收音机,什么时候有了和宁梦寒那个念旧的人一样的毛病,一首歌能单曲循环到听得头疼。

翻开这本书,我想了想,还是打开了音乐。旋律顺着时光缓缓流淌,将我一瞬间带入回忆。



1.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她在7年之后再回到故土时,山间的村落已经变样了。随故乡不再如初的,还有那个永不再见的故人。

“请帮我在募捐人的那一栏填:许晚风。”面前的女人温婉美丽,

“好的,“我抬头将她打量了一番,问道,“您是……宁梦寒?”

我面前的这位小姐,一次性向慈善机构捐赠了100万人民币。在如今发个慈善微博都希望被关注赞扬的年代,她却要在募捐人处写上别人的名字。

她给的详细资料里,只填了名字许晚风以及一串电话号码。两个月后我来到她所在的小村庄,用她捐赠的资金为当地的儿童建造图书馆。

那首单曲循环已久的《送别》从她的办公桌上老旧的录音机里传来,声音轻缓柔和,却听得我耳朵生疼。

“宁老师,我们想对你做一个采访。”

宁梦寒被众高校公认才气过人,在教学界颇有建树。年年周转过后,她却选择回到这里任教,这个贫瘠的小山村,一个孩子们买不起书的地方。

她放下手中的三角板,坐在我面前,轻声说“好”。

“听说您回来任教是因为这是您的家乡?”

她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不。因为我只有在这里,才觉得自己真切地活着。”

湿润的东南季风迎面吹来,咸湿的海风像一个男人的眼泪。她想起书页中那株立于海边苍翠碧绿的菩提树,也随着一望无际的海水悲伤起来。

如果叶不曾展,花不曾开,果不曾落,曾留于砂砾间的旧菩提子是否会跟随着7年的时光一同沉沦,隐没于天地之间?

可是,绿叶在盛夏无限繁茂,红花缀枝,艳如枕边旗袍,菩提子被她一颗一颗地收藏起来,放在精美的盒中,覆上了细细软软的海边的沙。



2.

2002年,宁梦寒的父母走出了深山外出打工,将她托付给邻居。那一年宁梦寒14岁,邻居家有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生,她就是这样与许晚风相处起来的。她总是沉静,不怎么说话,也不爱笑。她几乎忘了难过的感受,然而在看见从前那个空荡荡的家,想起邻居男孩平淡冰冷的目光,不知为何觉得心里空空的。

梦寒每天要在五点多沿着山间的公路上学,冬季五点多时公路无比黑暗,她也不点灯,依靠繁星点点与嵌在空中的一轮弯月的暧昧光芒静静走着。

她走过一段山路,海风从背后吹来,凉入背脊。黑暗中有细微的声音,梦寒顿了顿脚步,四周环顾一番,依旧黑。她继续走,心中有一丝不安。

突然黑暗中冲出两个人影,从背后勒住她的脖颈,干燥的毛巾捂住她的口鼻。宁梦寒用力挣脱,双手却被人用力绑在身后,两人细语着,她呼吸越来越困难,心里已无限接近绝望。

村中发生过人贩子绑架的事,在那几年尤为常见。梦寒想,要是她真的不幸被绑架,就直接自杀算了,在这里她没什么亲人,没有人会救她。她瞥见歹徒手里的匕首,盘算着如何才能抢过来。

邻居家的男生就是那时突然出现的,他用力推开两人,刀刃从他手臂划过,狭长的伤口溢出血来。他拉着梦寒向前快步跑。过了一段时间,他回头看,停了下来:“没有追上来了。”

梦寒大口喘着气,渐渐缓过来。她看着他仍在流血的伤口,皱了皱眉,握住他的手腕:“我们快去医院。”男生静默着抽出手,轻声说:“没事,以后小心。”

她看着他的背影,在星辰漫天的时刻,他仿佛比任何一颗都要耀眼,跟着他走,就不会彷徨,不会有危险。

“许晚风!”她鼓起勇气大声喊他的名字。

男生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她。

“谢谢你。”

宁梦寒的声音清澈而动听,她看到对面的少年,轻轻缓缓地,漾开了一丝笑容。



3.

因为凌晨的风险,宁梦寒度过了魂不守舍的一天。她在学校狭窄的医务室里买药,用掉了一个月的积蓄。她把药悄悄塞在他的桌洞里。他们的课桌只相隔三排,却好似隔着永远够不着的距离。

第二天她正要出门,坐在客厅看书的许晚风轻轻说了声:“冬天黑,别走太早。”

梦寒于是在他身旁坐下来复习功课,瞥见他手中的《飞鸟集》。

2003年,在那个穷愁潦倒的小山村,看这样的书是很奢侈的。她兴奋地叫起来:“《飞鸟集》!我也喜欢读诗,尤其是舒婷和戴望舒的诗。我也喜欢冰心,她的诗写得特别美。”

许晚风头也不抬,语气依旧平静:“《繁星》、《春水》,都难登大雅之堂。”

宁梦寒顿时有些沮丧:“是吗,我只是挺喜欢的。”许晚风没说话,直到天亮了一些,他收好书,拍拍她的头:“走吧。”

他和梦寒并肩走,他步伐很快,有时她落在后面,他就回过头来等等她。

梦寒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小小的身体窝在角落,听老师讲她总是搞不懂的函数。窗外吹起了风,阳光透过树影零碎地洒在她的课桌上,她看着金黄的暖光,不由得发愣。

老师的粉笔猝不及防地打在她头上:“宁梦寒,你来回答,这个函数的最大值在何处取值?”她大脑一片空白,缓缓站起来,低着头,面对众人投来的目光,脸倏然变红了。

“许晚风。”

他站起来,从容而淡定地说道:“对称轴-b/2a。”

她看着他的背影,鲜衣怒马的少年气息,就如同他的家庭,拥有着鹤立鸡群般的高傲。

她背着书包在盘绕的公路上慢慢走,夕阳垂垂地躺在山头。恍惚中被人猛拉一把,一辆面包车从她身边不疾不徐地驶过,司机从车中探出头来大吼道:“看路!”

许晚风用书敲她的脑袋:“在想什么?”

梦寒低着头,加快了步伐:“嗯?没什么。”

许晚风在她身边走着,一路无话。她偶尔偷偷抬眸看他。他戴了一条丝织围巾,她总觉得,与洁白的围巾相比,他的脸却更显苍白。



4.

在这个依山傍水的南方贫瘠小村,许晚风家里算是阔绰的。他的母亲对他有求必应,家中的书房有几百本书,多是诗集和旅游杂记。

宁梦寒发现他写作业总是特别快,写完后就坐在窗边看书,窗外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也有很多时候他就那样捧着书坐着,半小时过去书不曾翻动一页,她猜不透许晚风到底在想些什么。

宁梦寒咬着笔,看了看面前的习题册,面露难色——问还是不问呢?

问了害怕打扰他,不问又不会做。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她都纠结着这个问题,只能早上去了教室再问身边的同学。

“这个我不会,你问许晚风吧。”旁边的同学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和他不是关系很好吗?我看见你们每天一起上下学呢。”梦寒顿时觉得心累,哪里是关系好,一路上几乎一句话也不说。

“诶……许晚风?”夜晚空气潮湿,适时下起了雨,坐在窗前的许晚风一动不动,平静地望着窗外一片不见边际的漆黑。他现在是在发呆吧?这时候提醒他不要太靠窗不显得突兀吧?借说话的空隙问一道题,他不会介意吧?在心底纠结了千万回,梦寒终于鼓起勇气叫了他的名字。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那个…你关上窗吧,下雨了会很冷。”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心里打了一万遍退堂鼓,最终抱着壮士断腕和逼上水泊梁山的决心,一闭眼说了下去,“你可以…可以给我讲一道题吗?”

她低着头紧紧攥住笔,想装作漫不经心,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许晚风怔住一瞬,随即点头说好,向她走来。宁梦寒看见他自然的坐在她身边,倾身靠拢,觉得分外不真实。他拿住笔,想要说话,却突然轻声笑了,声音如阳光一般温暖——

“终于肯问我了?”

看对方低着头脸红得像番茄,他竟觉得分外愉悦,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头发。

宁梦寒好像喜欢上了向他问题。他说话轻轻的,沉沉的,安宁舒适,宛如夜晚海面上沉稳的风。



5.

梦寒的数学突然有了很大进步。初三的数学基础题偏多,梦寒掌握好了基本知识,难题哪怕只做一半,也有了很大进展。数学老师一反常态地开始不断表扬她,私下还自己买了一套习题送给她,说道:“梦寒,这段时间你很努力,并且我发现你有天赋,那些你之前不敢钻研的难题,现在对你而言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她这样分享给许晚风,恨不得将老师的原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因为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是许晚风每天晚上帮她温习功课。从最简单基础的讲起,几何、代数、函数…他的讲解耐心而简单易懂。她想,看到她的进步最高兴的人, 应该是他。

期末考试前一晚,梦寒坐在书桌前温习,许晚风突然从她身后抽走了课本:“早点休息,你已经复习得很到位了,别担心。”

他这一句话,比任何强心针都来得有用。

第二天她信心满满地踏进考场,觉得第一次如此相信自己。三天考试下来,她也是最后在他的考室外等他,才知道最后一堂,他缺考。

“许晚风?他父亲来带他走的,说是有要紧事。”班主任这样回复她。

他父亲?在他家借住的日子里,甚至以往的日子里,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梦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速地回到了家,看到许妈妈还在厨房做饭,心急地问:“阿姨,许晚风呢?”

“晚风啊,跟他爸进城了,可能要晚些回来。”她说的无比自然,让梦寒不觉地安了心。

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少天,没有他的消息。梦寒于是在他的书房里,仔细地凝视他书架上所有的书,发现在最高层的角落,放满了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的书。她够不着,于是也就只能这样,每天静静站在书架前望着它们。梦寒的原话是这样的:“对于当时喜欢《繁星》、《春水》的我而言,希梅内斯就是我绝不会懂得的悲伤。”

过新年的那几天,尽管这个平静的小山村依旧朴实无华,但大家坐在一起围着一张小小的桌子吃饭的时候,脸上挂满欢笑,她知道,那是人情的味道。

只是连她的父母都回来了,他却没有出现,一整个寒假都没有出现,直到报名的那天夜晚他才回来。依旧带着那条丝织围巾,脸色依旧苍白,笑起来依旧浅浅淡淡。他就如往常那样坐在窗前,没有说一句话。梦寒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还滴着水,打开浴室的门就见他清清冷冷的背影。

“许晚风?”她鬼使神差地叫他的名字。对方却没有反应,她又叫了一声,他良久才转过头来向她微笑。次日上学,晨光熹微的路上,身旁的他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梦寒,你说,如果伴你成长的菩提树,有一天突然枯萎了,再也不能开花结果,再也不会有菩提子落下,你会难过吗?”

她被问得怔住,听得恍恍惚惚,记忆停留在他那声叫的无比自然的“梦寒”上。见她半晌没有动静,他突然轻笑:“这不是个严肃的问题。梦寒,我会尽我所能好好辅导你的数学。”

他说的好好辅导,让她中考数学成绩在班上排第四,他排在第一。

虽然隔着几名,但是离他很近了。梦寒这样想道。



6.

“所以,你做老师的原因是因为他当年的讲解?”我忍不住插话。

“不全是,”响起了上课铃,宁老师瞥了一眼课表,“抱歉,这节是我的课。”

她拿好教具走出办公室,我看着她的背影,觉得那骨子里的自尊和傲气,与她描述的许晚风分毫不差。

我伸手按下了暂停,录音机歌唱了两个小时的《送别》戛然而止。

她听这首歌,也是因为一个人。

许晚风回到小村时,拥有了一个录音机,以及他父亲为他搬回家的一大箱磁带。那个小小的录音机就立在他的书桌上,轻轻缓缓地单曲循环着《送别》。梦寒没听过这首歌,一开始还觉得旋律动听,听多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他们去了城里上高中。许妈妈不放心他,便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公寓,宁梦寒跟着沾了光,跟他们住在一起。

高二时文理分科,她选理,他选文。繁重的课业好像丝毫不能影响他读诗、发呆。梦寒经常能看见他凝神静坐,台灯昏黄的暖光从他头顶洒下,他拿着笔,不断写着什么。那两年他代表学校参加了各种写作比赛,文章行云流水,文采非凡。

后来凭借各样出彩的写作奖项与作品,他被国内一所重文的重点大学录取。高中毕业,梦寒考上了一所重点理工大学,数学成绩是全省前10名。

他们就这样去了两个不同的城市。

“宁老师,你们的大学四年,难道没有发生特别的事?”她讲的这一段特别简略,几句话带过,好像讲着别人的故事。

对方笑着耸肩, 只说了一句:“他很喜欢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

我琢磨着这句话,晚上回到房间,在电脑上搜索了这个诗人。他的诗句过于悲伤,我从前读过几首,难以承受那压抑哀愁的风格,便没再涉猎。

说到他,我突然想起,近几年国内一个年轻诗人文字悲戚怅然,宛如满腔心事的哀思。所以人们将二者联系起来,有了西梅中晚这个词,就是指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和中国诗人晚风。

在这个组合声名大噪的时候我读过他的诗,当时觉得希梅的诗是孤独的悲伤,而晚风的诗是无奈的哀愁。

不对,晚风……

许晚风。

我在夜里惊起,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一个月都没有再去宁老师的办公室找她,在这期间读了晚风所有的诗集。

晚风的诗最红的时候是5年前,那时国内几乎所有的文艺青年都读他的作品。然而他从来没有出现在任何公众平台,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我还记得当时自己十分好奇过他究竟是什么样子。

然而近五年渐渐失去了他的消息,也不再有新的诗集出版。他的公司公开宣布晚风已封笔,那阵子身边好多姑娘还为这事掉过眼泪。

读完晚风的最后一首诗,傍晚,我在学校查看图书馆的建造情况,脑海里依然回荡着他曾经写下的句子。

他是一片海
在寂静的夜里唱歌
轻声吟着四下无人的萧索
我用尽虔诚问上帝可否
不要没收他毕生的眼泪
他说抱歉
上帝不能决定
他的歌声何时停
为他写歌曲的
叫做命运

宁老师突然找到我,请我到她家做客。

走过一段山路,我见到了大海,她笑道:“奇怪,我以前总觉得这段路特别短,每天都放慢了脚步走,总是要他回头等我。”

到达她家,家里只有一个中年女人正在做饭。

“许阿姨一直想见见图书馆工程的负责人。”她打开了茶几上的录音机,“对了,捐赠的那笔钱大部分都是他的,别把我想得那么伟大。”

饭后梦寒去洗碗,我利用慈善公司高管的身份,提出想为捐赠人写好详细的档案,并且说我是他的书迷,和许妈妈聊起了天。

许妈妈先是沉默了一阵,随即向我说起了许晚风的人生。



7.

1988年,许晚风出生在杭州,一家三口本应其乐融融,却被告知他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许爸爸是一家外企的总经理,许妈妈是一名律师,家境还算不错。经过五年的治疗,许妈妈提出了离婚。

没有人比母亲更心疼自己的孩子,她不忍许晚风小小年纪便忍受手术和住院的痛苦,在脱离危险期之后,她主动提出要离婚,因为她不想束缚自己的丈夫,不想成为他的拖累。离婚之后孩子判给了许妈妈,她是律师,将心爱的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并不是难事。许父只对她提出了一个请求:他要承担这孩子成长的所有费用。

听到这里我不禁感叹,爱,糅合了一个温暖的家庭,也分开了一对相爱的恋人。

面对一个医生预言活不过25岁的人,她怎么舍得责怪抛弃。于是许妈妈带着许晚风来到了这个宁静的、依山傍水的小村,过着隐士一般清闲的生活,平平静静地将他抚养大。

10年后的冬天,许晚风突发疾病,被母亲接走,随后他父亲赶来,带他进了医院。

这段描述与梦寒说的有出入,原来这对父母、以及当时的班主任,都在瞒着她。

许妈妈留下来照顾梦寒,当初自己的孩子在手术台上昏迷不醒的时候,她在家中心急如焚,却因为不能丢下梦寒一个人,只能独自在厨房悄悄流泪。也难怪如今两人情同母女住在一起。刚刚的饭桌上,明明一共三人,却摆了四副碗筷。

上高中时,许晚风开始创作,后来大学四年独自生活,养了两只猫,写了6本书,去了53个国家。

他尝试了很多事情,过完了精彩的四年。

2009年,他大学毕业。

2011年,许晚风离世,享年23岁。

“陪我出去走走?”整理好厨房后梦寒叫了我一声。

我点头,随后跟着她来到沙滩,海风在耳边呼啸,夜晚的海浪声格外寂寥。梦寒脱掉鞋子,光脚踩在松松软软的沙滩上,沉默地走着。她低着头,风吹起她的长发,显得十分缥缈。

她突然站定,面朝大海,继续说起关于她心爱的人的故事。

是的,她心爱的人。

梦寒收拾好了去大学的行李,看了看依旧坐在窗前望向大海的人。

“晚风,陪我出去走走好吗?”她开口,已不像当年那般怯弱。对方转过头来,将手里的书递给她,随即走出了门。她低头看,是冰心的《繁星·春水》。

他还记得,哪怕过了快四年,他还记得。

书的扉页里夹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安安静静地立着一颗苍翠的菩提树。它不真实地开着花结着果,生机盎然。

我无法想象梦寒收到那本书时的心情,她看着他的背影追出去,跟在他身后漫步。

“谢谢你送的书,我很喜欢。”

他轻笑,伸手摸她的头,对方却顺势拥住他,不断说着感谢。

谢谢他出现在她阴郁的日子里,谢谢他为她补习功课,谢谢他和她一起读诗,谢谢他那么美好。

身边的大海沉吟着,他们就这样拥抱彼此,谁也不想松手。

她突然开口:“晚风,我喜欢你,你呢?”

他身体一僵,伸手推开她,眼神复杂。

“宁梦寒,我过去不喜欢你,现在不喜欢你,将来也不可能喜欢你。”

这句冰冷的话,让她两年没有联系他。

直到大二的暑假,她拨通了那个号码。

“晚风,我要出国了。”她的声音疲惫不堪,好像这通挣扎了两年的电话,用掉了她所有的勇气。

他“嗯”了一声,空气倏然沉静。

“你过得好吗?”

“很好。我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很快乐。”

“我们?”

“我和恋人。”



8.

她几乎是哭着挂了电话。

后来,梦寒也开始尝试,她和男友看电影、逛街、唱歌,做了很多她想和许晚风做的事。但是她知道只有他会和她一起坐在松软的沙滩上,面朝大海,轻轻地读诗,那一刻,面前好像真的春暖花开。

大学毕业分了手,她继续读研,本以为生活就是这样平静地度过。

那是2009年夏天,她回到家与父母一起吃饭,母亲突然说起了他。

“这孩子太可惜了,要是这次撑不过去,剩他妈妈一个人,该怎么过。”

她拿着筷子的手一僵:“谁?”

“咱们以前的邻居许晚风啊。”

她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遍遍地拨那个已经生疏的号码,在昏暗的房间里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听着手机里单调的忙音,泪流满面。

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他的医院,看着他躺在病床上,隔着门上的玻璃与他对望。

过去的告白和欺瞒都不重要,在那一刻,她只想他活着。

随后梦寒知道了许晚风的疾病,知道他为了让她死心骗她说自己和恋人四处旅游。其实都是他一个人,写了很多文字,拍了很多照片,写成邮件,一封一封,全部存在草稿箱里,收件人那一栏是同一个人的名字,却没有一封发出去过。

她决定不再放手,两人生活在国外,她念书,他写作。

他们坐在圣弗朗西斯科的海滩上,肩并肩看夕阳躺在海面。

“晚风,”她靠着他,缓缓开口,“我可以爱你吗?”

旁边的人低着头,黄昏余晖洒在他身上,看不清表情。他突然抬头靠近,轻轻地,轻轻地吻了她。

“对不起,”两人的呼吸急促而灼热,许晚风松开她,继续说道,“对不起。”

她摇头说没关系,眼泪流得越发肆意。

她知道,在他带着先天性心脏病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剥夺了爱人的权利,他无法给心爱的人一个未来。

“晚风,你告诉我,要怎样才能拥有你?”女孩哽咽着轻声说。

她得到的回答,是永远的道歉,一声一声,敲在她心上,让她的心脏生疼。

我想起了晚风最后发表的一首诗。

他走到光影幻灭的那边
他走了好远好远
像个风尘仆仆的旅人
从不奢望遇见
他前往山岗之外的草原
他跑得好慢好慢
像匹永远奔驰的野马
最好不必沉眠
他逃离旧日模糊的梦魇
他的梦好甜好甜
像个意兴阑珊的老者
只愿息心闭眼
请等他斟这杯惟一的酒
他的思念好满好满
像位眷恋回忆的故人
只盼渡到昨天


“他走了,在23岁,在我的怀里。”



9.

本来他们的故事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

可命运就是如此奇妙,我在七年前,见过许晚风。

这就是我坚持要弄清楚他们之间的故事的原因。在宁梦寒走进我的办公室,说在募捐人那一栏填许晚风的时候,我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请你们用慈善机构的名义,用这些钱在部分偏远地区发起安全校车的建设。”面前的男生皮肤白皙,身材颀长,穿着素净的白衬衫,笑容温和。

“好的,非常感谢您的捐赠,”我看了看捐赠单上那几十万的庞大数字,见多了民间善心人士上百甚至上千的捐赠,却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一次性捐款那么多,我问道,“请问募捐人姓名是?”

“匿名,”对方的回答出乎意料,“这个号码是宁梦寒的联系方式,如果将来在建设方面有关于募捐人任何的问题,你可以找她。”

“宁梦寒?”我念了一遍他写下的名字。

“是我的……我的家人。”

我点头:“好的。请问尊姓大名?”

对方迟疑地看着我,没有回答。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别担心,我不会泄露捐款人不想透露的隐私。但是行善事应有好报,将来我拜访寺庙的时候,也许能替你求一求寿命事业、红尘姻缘。”

他忍俊不禁,轻声道:“许晚风。”

许晚风?彼时作者晚风声名煊赫,我权当他的姓名与诗人重名,于是记了下来。不曾预想,时过7年,我会再次听到这个名字。

可惜我当年在佛祖面前烧上高香,求他乘龙配凤,结得金玉良缘;求他平步青云,事业一帆风顺;求他福寿无疆,一生喜乐顺遂。

却仅仅因为他永远年轻的生命,无一应验。



宁老师开车送我离开,从海边驶远。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她:“这是我7年前在寺庙为他拜佛时买下的千眼菩提子手链,可惜没能再遇见他。”

她伸手接过去:“谢谢,他一定会喜欢的。”

真如晚风所写,身后的海像一个沉默的男人,他低低沉沉地吟着四下无人的萧索。那轻声的吟唱在渐渐远去,车开上了盘山公路,我看向窗外,已无法眺望大海,也听不见他那寂寥哀愁的轻吟。

“别再看了,”旁边的女人升上车窗,突然开口说道,“要离开的,就算你拼尽全力,也留不住。”

我低头含笑,听得出她话语中的苦涩,为缓解气氛,打开了音乐。

听到这首舒缓温和的歌曲,我们两人皆是一愣。梦寒突然笑了,降下车窗,轻声说道:“你还是看吧,也许在某个地方,你还能看见那片海。”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THE END)

2015

最后编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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