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尘间红叶
她决定了,这一次没有谁能阻挡。
01
11月30日早上,老公送女儿上学了。她打开衣柜,那件玫红色的大衣,在一众黑白灰的职业套装中间,是那么突兀,刺目,格格不入。
她毫不犹豫地穿在身上,镜子里那张白皙的脸上,添了一抹淡粉的亮丽。她想了想,把脑后梳的一丝不苟的发髻打散开来,瀑布般的长发散在肩上,已改往日那个严谨,沉闷的形象。
她对自己点了点头,拎起桌上的手提包,拉开门走了出去。
银行大门还未打开,门口聚集着来办理业务的人。她从员工通道快步进入,值班经理背对着她,正在开早会,同事们恭敬地站成两排。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响声引人侧目,她昂起头,挺起胸,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走进科长室。
门在身后“砰”一声关闭,身后的窃窃私语也寂静无声。
肥肥胖胖的科长,刚端起一杯热咖啡。看见来人,原本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马上堆起虚假的笑容:秀啊,你想好了。
对,就是他。昨天临下班,把她叫进办公室。
“秀啊,11月份你的业务考核又不及格。”
她沉默着:及不及格都是谁说了算啊。
“秀啊,下个月初,有一次去本部集训的机会,”他走过来,想要拉住她垂在身侧的手。她本能地一躲,那只肥胖的爪子落了空。
死胖子退了回去,故意哼了一声,脸上冷若冰霜:你好好考虑一下。
她考虑了一夜。身边鼾声如雷的老公,实在不能指望他给什么意见。也不怪他,他只知道在车间抱着车床加工零件,要不也不能十年如一日,至今还是个底下干活的。
银行的工作,是她拼尽全力进修得来的。以为是个光鲜亮丽的“金饭碗”,可最近几年,什么都与客户,业绩挂钩,令她这个“奔四”的女人有点吃不消。业务上,她跟不上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她们有的是精力和年轻的资本。连对客户和领导撒娇,她也学不了。
陪客户泡吧,蹦迪,嗨歌,这些活动简直要了她的老命。每次硬着头皮上,却总坐壁上观。灯红酒绿中,她常常走神,记挂着家中晚饭没煮,老公的衣服没洗,孩子的学习没人辅导。
她也试图改变,却迈不过心中的槛。她好像被孤立了,在单位成了被嫌弃的人。常常被经理点名批评,被科长三番五次叫进办公室单独教育。
每次月末业绩垫底,她心虚。同事们次次用同情轻视的目光看她,她变得更加胆小怕事,天天夹着尾巴做人。幻想着早晚有一天,来个大逆转,把辞职信拍在他们脸上:让你们看,再看。
这也只是想想,房子贷款还没还完,今年又买了车,还有孩子上学,双方父母要赡养,哪个不需要钱?个个张着嘴,伸着手等着她往回拿钱。
自上半年开始,她夜夜失眠,头发一缕缕往下掉,月经量也在减少。浑身没劲,喜欢一个人呆着,常常莫名地流泪。女儿搂着她:妈妈,你好长时间没有笑了。
她也笑得出来啊,婆婆隔三差五打电话,两句话就拐到那儿:啥时候添个大孙子给我抱啊,你看谁谁二胎小子都满地跑了,人家还比你们结婚晚好几年呢!
她想说,我有女儿,挺好的。我不想生,有碍着谁了?!
老公在一旁,用一种无奈又期待地目光看着她,她欲言又止。什么时候在自己家,和自己最亲密的人,也不能说出心里话了。
她感觉自己快要疯了,心里埋藏着一座火山,终有一天要喷涌而出,要爆发。
今天,是时候了。
她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又矮又胖,油头粉面,真让人恶心。真怀疑自己竟然在他眼皮底下工作了这么多年,他笑得一脸龌蹉暧昧,仿佛看一只跳脚的小猴子。
她拿出打好的辞职信,用力拍在他的办公桌上,不等他问话,对他摆摆手,“再见。”
痛快,就象缺氧的鱼换了一口气。
街上车来车往,人们行色匆匆地朝着各自的方向。她一个人不停地走着,没人注意她满脸的泪水。城市这么大,却没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容留她恣意悲伤,只等风干了它。
静静地坐在,这好像是多年来最轻松悠闲的一天。
夜幕降临,她擦干眼泪,收起悲伤,好好地回家去。
以后的一个月,她一直如往常一样,早出晚归。家人没觉察出她的异样。
02
12月31日晚,她给老家父母打了电话,告诉他们天冷了,多添点煤,钱已经寄回去了。
2017年元月一日,她要带女儿去公园。临出门,老公问:几点回来?女儿欢快地回答:妈妈要陪我一整天。
太阳出来了,有点雾也散了。女儿在山坡上一路跑着笑着,不时停下来招呼后面的她跟上,她总是答应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心痛得无法呼吸。再过几天,她还会这么快乐吗,无忧无虑。
第一次一起坐过山车,划船,吃西餐;路过花店她还神使鬼差给女儿买了一捧鲜花。女儿笑得很开心,很甜蜜,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幸福。
“妈妈,等考完试,再带我来。”回家的路上,女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她楞了一下,又淡淡地答应了。
03
三天假期结束,老公上班,女儿上学,她也走出了家门。
她径直来到自家楼对面的高层,乘电梯一直升至顶层。轻车熟路打开一间房门,这是辞职那天租下的,她已经在里面待了二十几个白天。
关上房门,打开灯。厚厚的棉绒窗帘将这套130㎡的房子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光和风也不透。
最显眼的桌子上堆满了大包小包的药,瓶瓶罐罐,她连看也不看。去了阳台,厚厚的窗帘下有一个懒人沙发,她一坐下就陷进去了。那是她心里最安全最舒服的地方,常常一动不动就是一天。
几天没来了,她有点焦躁不安。可能离那个界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她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人人心里住着一只魔鬼。他强大,黑暗,吞噬着人们好不容易用泪水和心血筑起的心墙。他令人无端感伤,悲哀,绝望。
她想要挣扎,他狞笑着梗住了她的咽喉,令她窒息,心中的悲凉一下子涌出来淹没了她。
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干脆。这个念头在她脑中盘旋了太久,象毒蛇的芯子,死死缠住了她的心。
她决定了,早已没了退路,也没有什么畏惧了。
下午五点,她把窗帘露出一条缝,女儿的身影出现在小区门口。她放学了,一个人蹦跳着回家了。
晚上八点,老公的车回来了。他稳稳地停在车位上,从车上拎下来水果,蔬菜和肉,他上楼了。
家里的灯亮着,女儿伏在桌上写作业,老公走进来,摸摸她的头。女儿欢笑着,爷俩你拉我推去了厨房。
晚上十一点,家里的灯熄了,好像没有人注意家里还有一个人未归。是啊,爷俩早已习惯她的早出晚归,时常出差学习,总是缺失。
她心里苦苦的,真是多余的人。
让灯亮着吧,眼睛也睁着,只是心累了,想睡了。
第二天一早,她又守在了窗前,还是透过那条缝,看见老公在前,女儿在后,爷俩说说笑笑上了车。
车开走了,她仍站在那儿。
日子又过了一天,她似乎在等待着,盼望着。
夜静悄悄地,屋里除了她没有人,手机也沉默着,她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她裹紧身上的棉衣,顺着楼梯爬上了楼顶平台。起雾了,四处灰蒙蒙的。灯光模糊着,家也看不清。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她从容地站在了高台上,轻轻地说了一句:“再见。”
救护车赶到跟前,那个人刚刚落了下来。
没有了活着的气息,人们只从她的口袋里找到一张诊断书,写着:重度抑郁症,建议在家人陪护下,进行心理治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