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格发展水平评估里面,观察一个人是否具有稳定的身份认同感,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内容。甚至我认为是唯一重要的内容。其它诸如“人际关系”、“防御水平”、“攻击性”、“道德感”这几项,基本都围绕着“身份认同”的紊乱来展开不同的表达。
身份认同来自英文“identity”一词,它包含“身份”和“认同”两个部分,有时候也被翻译成“自我同一性”。 身份认同是一个多维度的概念,可以包含的很多方面的内容,比如文化认同、性别认同、职业认同等等。在便于理解的层面,我喜欢笼统的把它称之为:一个人对于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中的角色——ID身份,整体的感觉是好的还是差的,还是时好时差的。是发自内心的觉得自己是值得欣赏的、值得关爱的,还是正好相反的。
简单来讲,就是一个人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对自己的感觉是好还是坏。如果倾向于好评,那么他的情绪状态就更容易稳定,会有更少的攻击(敌意),并能发展出更完善的内部道德体系,也因此能够与它人建立和发展相对稳定且深入的关系。相反的,如果倾向于差评,那么就更容易对它人或者自己启动敌意的感觉,呈现出更多的人际苛责和自我苛责,也由此带来情绪上的起伏摆荡,并带来关系上和自我发展上的困难。
所以在早期的养育环境中,帮助一个人构建起他自己对自己的积极感觉,建立稳定的身份认同感,是发展任务中的重中之重。如果顺利的话,我们会发展一种核心身份感的体验,它至少包含两个部分的自我意象,一个是“我是值得被欣赏的”,另一个是“我是值得被关爱的”。前者可以确立自尊感,中和羞耻感;后者可以确立价值感,缓解被抛弃感。
其中,自尊感的确立,可以让一个人自信自足,勇于进攻。在充满竞争的世界里,敢于呈现自我是很有必要的。他既不需要通过夸夸其谈、急功近利的方式迅速抓取认可,来防御想象当中的被贬低,也可以在遭遇现实贬低和否定的时候,不那么玻璃心,不破碎不破防。可以更加从容的面对挫折感,接受暂时黯淡的时刻,而不会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打败了。毕竟,我们感受到挫败感,和感受到我们整个人就是一个失败者,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体验。
而价值感的确立,则让我们更笃定的投入于关系,与人建立深度的连接。在关系稍远的瞬间,不过份担心自己被拒绝被抛弃,不去制造焦虑,控制和抓取;在关系稍近的时刻,也不怕被对方的需求过分吞食,敢于接受对方对你的好,也能够在非意愿的情况下合理的表达拒绝。不那么的恐惧疏远,也不那么的害怕融合。有时候我们可以在一个人身上同时看到这两种恐惧,关系远了会焦虑,近了又不舒适,这些恼人的冲突往往跟不稳定的价值感是有直接关系的。
事实上,一个人获得稳定的身份认同感,建立自尊感和价值感,并不来源于双亲流于表面的赞赏表扬,以及漫无边界的持续满足,而是源于他内心世界的体验能够得到充分的言语触摸和有效的情感回应。很多的父母,其实是不太懂得如何去触摸孩子的内心世界、并对此富有感情的回应的。
比方说,孩子取得了好成绩,父母感到很兴奋,这是究竟是孩子的兴奋,还是父母的兴奋呢?有没有可能是父母在为自己能养育出如此出色的孩子,而感受到兴奋,并不是由于看见了孩子内心的成就和喜悦,从而感到兴奋呢?孩子在这一刻的感觉是什么?是看到自己的努力终于获得了回报,为自己感到自豪吗?还是暗暗感到有些失落,觉得某些题目可以做的更好一点呢?亦或是兴奋中又伴随着一丝不安,觉的这次成绩有一些运气的成份,而对下一次能否发挥得好感到有些忐忑呢?这些丰富细腻的内心感受,是否有被父母细心的看到且有效回应呢?
再比如,很多父母对孩子宠爱有加,事无巨细的呵护倍至。因为不少父母自己曾经遭遇过被忽略的童年,也因此害怕自己的孩子再去承受同样的痛苦,对孩子各种提供和满足。这本是出于好意,但这些提供有时显得过于急迫,或许曾经的缺失过于痛苦,也或者是太想在孩子面前体现自己身为父母的价值感和重要性,以至于完全等不到孩子流露出自己的需要,就要赶紧去满足。处在共生阶段的孩子,是注意不到自己的需求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喂到嘴边的。如果个体分离化的进程顺利的话,孩子会慢慢的留意到自己的需求,并表达出自己的需要。而这个过程是需要大量的心理空间的,如果这个空间被父母的焦虑塞的满满的,长期被父母的价值需求淹没,孩子就慢慢失去了对自己需求的感知,失去自己值得的感觉。有很多小时候被父母追着喂饭的孩子,或者用刻度表来喂养的孩子,长大之后是不容易感受到自己的食欲的;也有很多被照料的像太上皇一样的小朋友,是完全体会不到充盈的自我价值感,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的。
以上都是回应不当的例子,现实中还有一些刻意打压式的例子,比如父母害怕孩子过度骄傲,或者过度依赖,而给予简单粗暴的对待。错位的养育方式,都会带来一个同样的后果,就是让孩子失去与自我感受的连接,自我感知变得离散、片面,没办法完整的感知自己的一切。很多人对于自己做为一个主体者,来体验自己内在的感受,是相当缺乏经验的,既无法在内心感知自己的形状,也无法和自己内心的情感和需要做连接。
比如以下是经常出现的情形:
很容易知道自己不要什么,但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很容易流露失望的感觉,却很难表达渴望的感觉;
当感觉生气的时候,意识不到自己想要攻击的愿望,而会把它体验成为来自环境的危险;
当感觉不安的时候,意识不到自己需要支持和安抚,而会把他人体验为冷漠的和拒绝的;
有时候会把需要的感觉,体验成为权力的感觉,比如把“我希望……”表述成“你应该……”
有时又会把自己的合理权力,体验成为不配得的,羞于启齿的,或是给人带来拖累的等等。
如果一个人对自己内心世界的感觉既零碎又缺乏组织,就谈不上把自己体验成为一个真实具体的、有自尊、有价值的主体了。那么身份感就只能围绕着他人的喜好被粗糙的建构,如果我感觉不到自尊感,就会把他人的仰慕当成自尊的感觉;如果我体验不到价值感,就会把他人的重视当成价值感。他人的喜好、言行和态度,就很大程度的影响到自我的确认,最终带来身份认同的紊乱。
然而他人是不可控的。如果别人一个不屑的眼神,就能轻易把我的自尊打碎,别人一个失望的态度,就能让我怀疑自身的价值,那么但凡与人相处、与这个世界相处,我必将——随时随地处在失去“身份”的无尽焦虑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