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地图上和目的地背道而驰的指向标,我脚底一滞,身体仍保持向前的姿势,回头。
骤然入目的是一大片古朴的墨绿色山峦,林间阔叶宽大拥挤,捧出佛寺的几座明黄色屋顶。起于山脚的七层佛塔凌驾于众多年迈古树之上,塔尖只将将抵到半山腰。山尖上悬着苍蓝色微微混沌的天空,分不清哪些是云。
我提醒同样将头埋进手机里的东方回头。看见佛寺的那一刻,她同我一般震惊。盲目相信手机这个盒子包罗万象,忽视了近在眼前的高山。这是今天的第一课。
我们看见佛寺明黄色的墙,一侧的墙壁上开出两排穴洞似的小窗,其中两个小窗外挂着付款二维码。远处看见的高塔和树木隐匿于高墙之后,只有晚风卷着沾满香火的阔叶恣意翩然。
进到里面,佛寺庙堂星罗棋布,游客众多,香火不断。三两身穿灰袍的僧弥,混于衣着靓丽的善男信女之间,反倒是最灼目的。闲逛得累了,我停到池塘边,看假山上叠罗汉的乌龟。
“将来的某一天,我会出家也说不定。”我说。
东方蹲在一块雕饰有莲花纹样的地砖上,仍在低头回复工作信息。听见我的话,她扬眉,戏谑道:“寺庙里管吃管住,据说还有工资,也算是个好去处。”
我没将谈话继续下去,只盯着池中乌龟发愣,让东方有精力将工作忙完。池塘近处,水泥糊的岸沿上趴着一只老龟,龟背上生出一层崎岖的青绿色,不知是青苔还是青霉。池塘对岸也伏着一只龟,叼半条拇指来粗、头部被啃得血肉模糊的蛇。翡翠绿色池水,悠悠然散着令人作呕的腐味。
处理完消息,东方摁灭手机屏幕,耸着鼻翼,说:“走吧,太难闻了。”她握住我的手腕,我被她拉拽着坐到寺门侧面的石凳上。
东方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告诫我说:“看见了吧,佛寺才不是什么清净之地,很多东西也是臭的,和尚也追名逐利。说什么众生平等,不杀生,一叶一菩提,我倒是觉得,一粒米也是有生命的。他们如果真想爱护生灵,那干脆都饿死算了。”
我晃着被她捏疼的手腕问:“怎么了?脾气这么冲?”
东方喝水润了润几乎干裂的嗓子,说:“昨天熬夜写的策划刚刚被打回来了,可偏偏我帮室友写的那一份进了。进的那一份上面也没有我的名字,你说气不气?我写了两天!还有,前些天有个人让我帮他找兼职,他做了两天,嫌工资低,直接甩手不干了,最后还要我去找老板交代……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他们为什么都把我当烂好人。”
她不带喘气地抱怨了十来分钟,列举了五六七八件自己经历中特别棘手且憋屈的事,我一边听一边发愣,等回神过来,就只听见东方说的那句将自己归为烂好人的结论。我从不擅长倾听,也没有替人化解忧虑的能力。后来反思才知道,大概是我习惯性的主动询问让她以为我很乐意成为她的情绪垃圾桶。
我们又天南海北地聊了大半个钟头,多数部分时候依然是她说,我听。眼见着山间暮光暗淡沉敛,城市街道华灯初上,我起身,张口打断东方滔滔不绝的抱怨:“够了,我们回去吧。”
东方不明所以地抬头看我,眼里跌宕这不安的情绪,问我,是不是在生气。我摇头,余光扫见倚在池边的两位师父,他们一个黄袍,一个灰袍,正低声论道。我用东方听不见的音量自言自语:“我们在这里,着实不得清净。”
回去的路上,东方踢踏着步子,想靠近我又不敢,始终和我保持两步的距离。以前,每次生气我们之间都保持这样的程序,已经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她几次三番想要开口说话,瞥见我脸上岿然不动的冰山,就只能把到嘴边的话默默咽回去。
迫近地铁口,即将分道扬镳,她终于憋不住,主动说:“我宿舍远,要不,我不回去了,今晚睡你那儿?”
我没有立即回答,步子逐渐放缓,空气冷了两步的时间:“不方便吧?”
“有什么关系?还是和大学的时候一样,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呢。”
“我……今天不回去住。”
东方敲着额头想了想,恍然大悟,问:“男朋友?”
我躲开目光,没否认。
“真的?”东方兴奋起来,一脚踢碎我们之间相距两步的鸿沟,上前搂住我的肩膀,“改天让我见见,我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男生才配得上我最可爱的阿柿。”
我挪开她意图锁喉的手臂,警告道:“都是成年人了,注意一下,容易被误会。”
“都是女孩,误会什么?”东方喃喃自语,看见我过于严肃的表情,转而笑道,“你在说什么呢?我们关系再好,我都不可能喜欢女孩的,我取向正常,非常正常。”